李昙的巴掌都抬起来了,肩膀突然被人轻轻踹了一脚。
放眼整个陇州,有这胆色的也不多了。李昙嗖地抬头准备骂人,一抬头就憋回去了,“……殿下?”
谢怀脸色不大好,倒不是心情不好的那种不大好,是显然缺觉缺出来的苍白,越发显得吓人。他本来就长得凶,现在更是满脸写着不耐烦,见李昙没挪窝,长眉干脆拧成了两个勾,“借过。”
李昙这才发现自己坐在帐篷门口,挡了别人的道,连忙往后一蹭,让开过道,又碎嘴道:“殿下,您吃白薯吗?”
谢怀手里有名震大周的精兵,他要是巴结好了,没准谢怀能让他进虎贲军独当一面呢?
谢怀显然做惯了这种以权谋私的买卖,“弄点烙饼红烧肉。”
这吃得真不讲究。但李昙满心飘着进虎贲军的梦想泡泡,爬起来就去找厨子。
过道空出来了,谢怀也没进门,一低头,就看见了宿羽的后脑勺。
圆圆的后脑勺上裹着细布带,军医干活不讲究,横七竖八地沾着血迹。再往下是白净的细脖子,还有瘦伶伶的肩胛骨,执剑时肩膀张开,那两片骨头就像哗啦啦会响的树叶。
所有的这些其实都密匝匝地被药膏细布遮掩着,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股冲天的药味。
谢怀盯了他多久,宿羽就折腾怀里的山药蛋折腾了多久,弄来弄去都是没胃口,索性不吃了,往起一扔,山药蛋滴溜溜滚到了地上。
他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大片的目光——帐篷里所有人都盯着他,好像他下一刻就要拉出去砍头。
宿羽:“……?”
对面的两个小弟南辕北辙地使眼色,马沙示意他看地上,三伦示意他看头上。
宿羽看了看地上滚着灰的山药蛋,又抬起头,在头顶发现了谢怀。
谢怀压根没看他,两只丹凤桃花眼脉脉含情地注视着山药蛋,十分惋惜地摇了摇头,“败家子。”
陇州军穷得饭都吃不饱,朝廷的政策也是节衣缩食,没见过宿羽这样的浪费手笔。三伦提着袍子小跑过来,把东西捡起来,“不败家不败家,都会吃了的。”
谢怀也没理会,抬脚就回了中军帐。
没过多久,李昙端着烙饼回来,打眼一看巴结对象不在,立即也抬脚就要去找,出了门又返回来,“宿羽,你先尝尝。”
宿羽不吃他的东西,但是一闻就知道这个好吃,流着口水说:“我不吃,你去送吧。”
李昙压根没看出来宿羽整个脑袋里都流淌着口水,“哎”了一声就跑了,一路小跑到中军帐,把个花脑袋塞进去,“殿下?”
帐中熏着安神的香,香气氤氲,勾勒出案前一个出奇清醒的瘦挺人影,半天才从文书里抬起头来,“说。”
李昙晃了晃盘子,“殿下,烙饼。红烧肉没有,但是有烙饼。”
谢怀重新提起笔,“不吃了。”
跟刚才那用脸换烙饼的姿态不一样,谢怀现在十足孤傲冷漠。李昙没敢得寸进尺,迈着小碎步回去,往地上一坐,欲哭无泪。
宿羽说:“怎么了?”
李昙说:“殿下不吃了。”
宿羽说:“他为什么不吃了?”
李昙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反正他不吃了,我没得升官了,这辈子都得在老李手底下挨揍,唉,人生啊,怎么就这么……宿羽?”
宿羽早就没影了,连带着一盘烙饼。
宿羽把脑袋塞进中军帐里,小声说:“喂。”
敢这么叫谢怀的,除了脑子不好的也就只有不怕死的了。果然,谢怀缓缓抬起头来,用一种看鬼的表情盯住了他,半天才说:“干嘛?”
宿羽指了指烙饼,“这么好吃的东西,你要了,又不吃。”
谢怀低头落印,“我不爱吃。”
宿羽问:“你不爱吃,干嘛让李昙去找?”
谢怀一句废话都没有,非常理直气壮,“我乐意。”
半晌寂寂,谢怀批完一本文书换下一本,批完一小摞,才不耐烦地抬起头来,“还不走?”
宿羽脑袋在门里,身子在门外,闻言居然点了点头,“还不走。”他推开门走进来,把盘子和自己的下巴往案上一搁,眼睛亮晶晶地看住了谢怀,“所以你是想让我吃,才要的吧?哇,你这里什么味儿,真呛。”
谢怀一腔邪火失了准头,耐着性子吹胡子瞪眼,“……?”
宿羽斟而又酌,慢慢说:“我喜欢吃这个,但是我自己都不知道。”
谢怀搁下笔,靠回了椅背。
宿羽继续说道:“你、你以前是不是认识我?”
谢怀沉默了半晌,突然挑起个阴测测的笑来,一字一句极慢地说:“宿羽,装可怜好玩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下集预告:
宿羽:“你才可怜呢。”
谢怀:“????????老子的48米大刀呢”
第29章 旧山形
谢怀沉默了半晌,突然挑起个阴测测的笑来,一字一句极慢地说:“宿羽,装可怜好玩吗?”
宿羽一个字的功夫都没耽搁,立刻呛了回去,“你才可怜呢。”
所幸谢怀为老不尊没留胡子,不然现在老虎胡子就要翘到脑门上去了。谢怀瞪着眼,“……!?”
宿羽现在一会像小宿本人一会像村口疯子,几乎很难说是装的还是真的勇者如斯。但谢怀没兴致跟他打哑谜,食指叩了叩桌面,问他:“怎么跟我说话呢?他们没告诉你我是谁?”
燕燕还真没说过这是谁。宿羽低下眼睛,认真想了想。
昏黄的灯火映在年轻人过分苍白的脸上,几乎映出一种稚弱的透明,神情专注天真,熟悉得像是从未隔开三年一样。
谢怀又问一遍:“想起来了?我是谁?”
宿羽恍然迟疑道:“……你是我的崽?”
谢怀低头拿笔干活,狼毫几乎变成马刀,不仅力透纸背,恨不得刀刀见血,“给我滚滚滚滚滚!”
一开口就给人当阿妈,宿羽也觉得不大合适,把灰溜溜的尾巴一塞,低头跑了。
近年来北济的铁拳越收越紧,大有速战速决侵吞大周的势头。北济人本来就无所不用其极,这下彻底撕破了脸,更是迅速地放低身段,把大量的间谍安插进了大周。
上个月青州军中有逆贼作乱,谢怀千里奔袭带虎贲军赶到,一鼓作气将数十名北济内奸拔除,将青州军洗得里外清白。
青州在陇州之南,青州军中若有内奸,陇州军也干净不到哪去。所以谢怀血洗完青州,就看似吊儿郎当地来了陇州,也没知会一声,把李存年打了个措手不及。
谢怀信得过的人不多,暗中要了全军花名簿,让李存年带着郭单皮挨个筛查,又拎了谢鸾和燕燕打下手,自己往榻上一歪,颇萎靡地打了个呵欠。
李存年道:“殿下休息得不好?”
燕燕在百忙之中磕碜他,“你今天倒是困了?稀罕,这大白天的。”
谢怀回得不紧不慢,“谁跟你个二百五似的,成天夜里猫着白天打呼,能长个吗?”
燕燕当年引以为傲的个子已经越长越慢,十六岁开始,就已经被谢鸾反超了一个脑袋。所以身高问题在她这纯粹是老虎屁股摸不得,当即气得一胳膊肘怼旁边的郭单皮,“眯眯眼,别跟我挤!”
郭单皮委屈道:“我干啥了?我惹你们了吗?殿下你评评理呀殿下!”
谢怀轻蔑道:“你把眼睛睁开再跟我说话。”
郭单皮愣了一下,“我什么时候闭眼了?”
谢鸾“噗”的一声。
郭单皮反应过来,正咧着嘴想嚎,只听门口传来一把脆生生的声音,“殿下崽,吃了吗?”
声音脆得颇为烦人,是宿羽端着盘金贵的烙饼,把脑袋塞了进来,进行日常询问。
燕燕、谢鸾和郭单皮等人还没来得及回头,谢怀已经声如洪钟地大吼一声:“滚!”
宿羽眨巴眨巴眼睛,“崽怎么说脏话。烙饼,不吃吗?我自掏腰包开的小灶。真的不吃吗?”
根据燕燕教导的“谁对你好你就当谁的阿妈”,宿羽彻底把谢怀当狗崽子,就剩把谢怀的狗嘴掰开亲手喂饭。谢怀这几天被烦得眼冒金星,晚上好不容易睡着觉,都被一摞一摞的烙饼和一声一声的“崽”魔音穿脑,整个人都是想死的,只能无力挥挥手,虚弱地重复:“滚。”
宿羽不滚,“特别贵,超贵。我滚了,烙饼谁吃?”
谢怀吼:“谁爱吃谁吃,反正我不吃!滚!”
吼得气沉丹田绕梁三日,宿羽被吓了一跳,立即滚出了门,然后腿一软,端着盘子在门口蹲下了。谢怀还挺吓人。
马沙巡逻回来,冻得一边搓手一边蹲下,“头儿,给我的?够大方的呀,失忆挺好。”
宿羽连忙说:“不是给你……哎谁让你吃了?!”
马沙嚼着烙饼招呼三伦,“三儿!头儿发达了,请咱们吃烙饼!”
三伦支棱着两条筷子腿,长腿鸟一样捯饬过来,“头儿掏钱了?亲自掏钱了?我的妈北济人真是大力出奇迹,失忆挺好,等你想起来了让他们再给你来一刀。”
宿羽连忙捂盘子,“不是……哎你怎么抢我烙饼?!”
三伦嚼着烙饼扯嗓子喊:“李公子!李公子人呢!上次谁跟我打赌我们宿小将军就算失忆了也不会花钱的!”
宿羽快急哭了,“别喊了!没几块了!”
帐中的谢鸾放空了一会,突然问:“我记得你跟我说你那个宿羽哥哥挺正经的啊?他怎么这么抠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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