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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怀沙行 (北不静)


林颁洛一边爬起来一边回答,“没事,摔了一跤——”
谢疆推开门往外走,“知道了,少说话。”

林颁洛这辈子就没学会过少说话,尤其是对着谢疆,更是像炮仗铺起火,“那个宿羽的档案掉了。哎,殿下你出来了?帮我捡捡,这下雨呢,字都糊了,再泡一会,一个宿字里能捞出二斤稀墨了——”
谢疆如遭雷击,脚步停在当场。
林颁洛抬起头,“怎么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从门外三步两步走进来,一脚将林颁洛蹬到了门边。
披着大氅的瘦削身躯稍一俯下,沾着冰凉雨气的长直手指慢慢捡起了地上发黄发脆的纸张。

那是一张短小得可怜的家谱,“宿纶”、“宿李氏”、“宿从”、“宿羽”。
前三个姓名全都画着黑框:从罪,流放充军。
除了宿羽之外,谢怀没有听过其中任何一个名字,但是胸腔之中莫名一沉。

他别开了谢疆的手,翻开了第二页,首先冲入眼帘的是两个字,“历星”。
有些年没见过这个名字了。
谢怀眼帘一垂,迅速别过了身。

小时候的历星长得很好看,笑起来下巴上有两个小梨涡。不过皇帝的女儿个个都好看,历星在旁人眼里并没有多特别。
但是谢怀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个妹妹,所以历星说什么做什么都很特别。
历星的确是很特别,谢怀有时候拿胡茬蹭她的脸,历星会从怀里掏出刀片来,很认真地说:“大哥,又该给你刮胡子了。”
等历星长到了十六岁,谢怀更加觉得,全世界的小姑娘里,最有意思的就是历星。

那一年全国都不安稳,北济入侵,南疆水患,内忧外患沸反盈天。
朝中有人撺掇皇帝选公主去北济和亲,选来选去,年纪差不多的只有历星。
顾皇后抵死不从,但历星从皇后的臂弯里钻出脑袋来,小声说:“父皇,我不怕。”

顾怀在南边泡了几个月的臭水,闻讯赶回金陵时,和亲的车队已经启程十日有余。
谢怀没来得及跟皇帝说一句话,拍马便追。结果没能追到妹妹,追到了一口小小的棺材。

天气渐热,棺木四周已经有了不详的气味。谢怀遣散众人,独自用剑撬开了木板。
那时他才二十出头,历星更小,连荤点的笑话都没听过,他没有办法把“奸杀”两个字和笑得很傻的妹妹联系到一起。
等到真的看了棺材里面的情形,谢怀更觉得那一堆东西不能被称之为“历星”。

谢怀亲手把历星的棺木带回金陵。
那时谢怀还讲道理,谢疆以为他会跟皇帝翻脸,说什么“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都准备好了怎么拦他。
但是谢怀一句话都没有跟皇帝说,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当皇帝是空气。

谢怀亲自问了公主的礼制,亲手把那具腐烂发臭的小尸体风光下葬。
他没有要告诉全天下历星是被毁掉的英雄的野心,他只是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妹妹。

在满朝文武追责和亲队伍之时,顾皇后为谢怀要到了怀王的封号,以及一块积了灰的虎贲军令。
其时虎贲军军纪涣散,谢怀一身缟素,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砍人。砍完违令者之后,虎贲校尉面无表情地走马上任,直接调虎贲军去了西山大营,一连几个月没回宫。
至于被满门抄斩或者流放充军的秦家李家宿家王家的下落,所有人都不敢跟他说,所有人也都很奇怪:谢怀从来不问。

谢怀俊迈横肆且怒发冲冠地活了二十多岁,终于折在了“无能为力”四个字上,第一次学会了旁顾左右而言他。

北境远戍军吹起鼙鼓声声,大江流浩荡拍岸,隐约离悲声跨过大半国土,抵达金陵雨中。
静夜风吹雨,一滴一滴落下廊檐。
谢怀一动不动,捏着几张薄脆的纸张,就像一尊铁水浇铸的冷酷雕像。

又过了许久,谢怀慢慢把那几张纸叠好,哑声说:“他呢。”

梦里是一片混沌,始终有一只枯瘦的手握在少年的手臂上。
他听见有人说:“我不会放开。”又重复一遍,“不会放开。”
又有人说:“他是大周人,到底要骨气。”
“呵,大周人又算是什么东西。放开手。”
紧接着便是一闷棍,狠抽在后脑勺上。然后是混沌之中,身体发肤暴露在奥热的空气中,难以理解的剧痛像闪电一样劈下。
凌乱的场景一幕接一幕,疼痛屈辱在身体发肤表面留下了无数痕迹和记忆,宿羽浑身一震,从难以自控的痉挛中猛然坐了起来。

他弓着腰,按了按肋间伤口,用一只无力的手撑住了床沿。
雨滴声漏,江面摇摇晃晃,船舱外面起了风。
无边静夜之中,一把嚣张低沉的声线嘣地弹开了弓弦,“醒了?”
宿羽如受鞭笞,猛然抬起头来。

谢怀坐在椅中,并没有看他,正就着船舱檐下极微弱的灯火光把玩手中的东西,时不时凑近鼻端轻轻一嗅。
他眉眼深长,被晦暗的夜色一拥,便是无可复制的矜贵孤傲,更透着躁郁和苍白。

宿羽第一反应就是去看窗外。江风不在,渔火不在,明月水声寂寂。
——谢怀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让早已离岸的船重新返回了金陵五马渡!

谢疆的计划天衣无缝,宿羽打散所谓逼宫,再服下药,一顿假死瞒天过海,一边事成,一边活命。宿羽缓过药性,将将可以起身,谢疆便差人送他上船,掩耳盗铃,远走他乡。
可是没能瞒过谢怀,谢怀知道了。
宿羽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推开伤腿,艰难地跪了下来,“……殿下。”

船舱空浮吱呀的木质地板上发出一声轻响,一粒雪白的药丸从谢怀指尖落下,一路骨碌碌滚落到了宿羽缠裹着细布的膝前。
谢怀把沾满药味的手放下,终于极淡地看了宿羽一眼,“眼熟?”
宿羽双手撑地,在木板上跪得四肢虚浮僵直,鼻尖额角亮晶晶的,都是冷汗。
谢怀说:“不是什么稀奇玩意。我这多得是。”
说完这句话,他靠回了椅背,长腿交叠,又是好半天没说话,似乎在听雨声。

就在窗外那盏灯火被雨水倏地打灭的一瞬,谢怀就像忘了什么又想起来了似的,突然说:“我想过带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
淌眼抹泪地邀请大家品品我们学友的《淹没》





第23章 明暗
就在窗外那盏灯火被雨水倏地打灭的一瞬,谢怀就像忘了什么又想起来了似的,突然说:“我想过带你走。”

破破烂烂的家国,乌合之众的朝廷,全金陵全王城的虎狼豺狗……种种种种,王侯都如蝼蚁,争斗令人心灰。命运把所有的这些东西跟单纯洁净的年轻人摆在他面前,供他选择。这不是抓周儿戏,谢怀认真选过,他连药都准备好了。

那年轻人又低声说:“殿下。”

谢怀只觉一股酸苦而生涩的冰水兜头浇过脏腑,猛然起身,一把拽着宿羽的领口将人提了起来,“骗我,拿这种事骗我?!”
他咬着牙根,“那年我压根做错了,你们全都应该给历星陪葬!”
“你知道我是谁,不知道自己是谁?五年前你没被北济人弄死,现在自己来找死找到了我头上?!”

一字字貌似克制,实则暴烈。宿羽瑟缩了一下,往后挪去。
微妙的一点距离都是刺激,谢怀怒得拎着他的领口,猛地往后一推。宿羽右腿有伤,站立不稳,一个踉跄摔了下去,后背“咣”地撞上了床角。宿羽脸色一白,清秀眉头一下子蹙起,额角的冷汗倏地冒了出来。
谢怀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蹲下来狠狠捏住他的脖子,嘶声道:“你是蠢还是毒?在我身边不亏心么?你以为自己替老三逼宫就是还债?你现在问我试试,问我领不领情?你试试。”

宿羽瘦得脸上一点肉都没有,嘴唇干得裂出了血丝,魂飞天外一样,目光都失了焦点。听完这句话,又过了半天,宿羽才动了动眼睛,似乎是在否认。
谢怀仍死死盯着他,目如鹰隼,几乎想把眼前人生吞活剥,但见宿羽突然抖抖索索地抬起手,握住了谢怀钳着自己脖颈的手腕,试图拽开。他伤得不轻,又还没缓过药劲,现在差不多是半个死人,等闲没什么力气,自然是没有拽开。
但他很清楚谢怀的性子,谢怀是真的动了杀机。
宿羽艰难地喘了口气,垂下头避开了谢怀的目光,又是许久许久的寂静。

舱外水波声一响,宿羽突然开了口,因为脖子被掐着,声音极低极轻极其喑哑,“我得意忘形。”
“殿下,是我得意忘形。”
“当年我就该死,如今还是一样。但逼宫之事,就算不是为了救殿下,我也一样会做。”
“……我早就应该死。我错就错在,不该拖到回金陵,不该拖到殿下身边。”

谢怀长直的五指攥得死紧,指节处泛出用力过度的青白,像生怕他逃。飞薄的嘴唇轻轻一动,咬着牙根吐出三个字:“然后呢。”
宿羽带着满嘴血腥气和喉骨相压的格格之声,语调却像提点柴扉外的风雪迷途人一般平淡,“宿羽还有一条命。殿下还要什么?”

船舱随着水波摇摇晃晃,渡口灯火晦暗如豆。
谢怀细致五官被夜色淹留大半,格外明润的右眼也被压成了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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