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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怀沙行 (北不静)



阿顾没话说了。
从背影看,宿羽这个年轻人是瘦伶伶的一条,窄腰一小把,长腿一大双。隔着三四层衣服,都能看见肩胛骨撑起两条曲线,就像青草叶子一样轻轻摆动。
白净的后颈之上是圆圆的后脑勺,捆头发的灰蓝布条随着切菜的动作一摆一摆,显得十分幼稚和隐忍,合在一起就是委屈。

阿顾终于良心发现,讪讪推开牛皮糖狗崽子,走上前去,站在委屈身后,欣赏委屈本人切葱。
宿羽的小日子确实过得一般,大葱包菜萝卜茄子,就这几样菜来回吃——再加上宿羽水平有限,吃得更是十分简朴。
阿顾心想,等他养好伤、回了金陵,得托人给宿羽送点钱。
不,草原上用钱能买着的东西也不多,还是得送东西。
岭南的鲜果干货,苏杭的明前新茶,绛州的乌玦墨锭……

宿羽一边低头切葱,一边慢半拍地回答:“吃烙饼。”
十天里有八天半吃烙饼,阿顾从肠胃深处里本能地发出呼喊,“……又吃烙饼?!”

宿羽没想到阿顾就站在自己身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半个人都本能地往前一躲。
与此同时,阿顾的大吼起来,“不是说了让你看刀看刀吗怎么不看!”
宿羽又吓得一哆嗦,“……”
真的,他和阿顾就是八字不合。

宿羽认命地举起来手指头,指尖被他自己哆嗦出一个大血口子,正汩汩冒出鲜红的血珠,顺着手指头蜿蜒流到了手腕。
宿羽的声音倒是很冷静,很咄咄逼人,“阿顾,你什么时候说看刀了?”
阿顾:“……刚才。”
宿羽:“你要是不说,就好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所以,你为什么要说。”

阿顾正要说话,宿羽把沾满烈士鲜血的手一竖,示意他打住,别废话,他不想听。
阿顾讷讷后退几步,在墙角蹲下,把闻到了血味兴奋不安的狗崽子往地上一摁,捏住了不停哼唧的狗嘴。
沉默的一人一狗蹲在墙角,看着宿羽大马金刀地乍着一只手,单手擀面饼、单手下油锅、单手翻烙饼,单手出锅。
一人一狗对视一眼,彼此都觉得对方跟自己想法相通——两只手都做得那么将就,一只手做的,得多难吃啊?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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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无邪
吃人的嘴短,难吃也得吃,何况对面坐着一尊油盐不进的黑脸张飞。
黑脸张飞宿小羽面前摆着韭菜花酱,显然对自己做的烙饼也兴致缺缺,拿筷子头蘸着韭菜花酱,舔一口,又舔一口。
宿羽的毛病阿顾知道,就是不好好吃饭。别人吃的时候他看着,别人吃完了他才开始像做任务一样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是个很坏的习惯,难怪瘦得像一辈子没吃过肉。

宿羽烙的饼一半在灶上,另一半被阿顾吃了,盘子里就剩一小块。
宿羽拿起仅剩的一小块,“儿子,吃烙饼。”
狗崽子很捧场,臊眉耷眼地就着宿羽的手舔了几口。
阿顾又吞掉半张寡得没味的烙饼,然后乖觉地悄悄起身。
狗崽子立即放弃烙饼,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用摇头摆尾的狗样说明“我后爹就连放屁都比烙饼香”。

阿顾刚刚拿起洗碗布,宿羽就像脑袋后面长了眼睛,头都不回地说:“碗别动,我来洗。”
阿顾很通情达理地说:“我喜欢洗碗!”
宿羽说:“你会洗吗?”
阿顾一边洗一边辩白:“我不仅会洗碗,还会洗锅呢,洗得可干净了,可厉害坏了,你一会来检查。”

话音未落,斗室之中爆发出咣啷一声脆响。
小狗往后飞跳一步,避开了迸溅的碎瓷片。
宿羽缓缓回过头,看着一地碎瓷片。瓷片林林总总还隐约辨认得出生前形状,和另外半拉烙饼一起摔得尘归尘土归土。

这次换阿顾乍着手,大喊:“……你别动我来扫!”
宿羽彻底投降:“不是,你听我说——”
阿顾把他推到一边,不容分辩,“我来扫我来扫,什么都别说了!做错事情就要承认承担,我承认我不会洗碗,但扫地我还是行的……”
他三下五除二把碎瓷片和烙饼一起收起来一股脑扔出去,还拿起铁锹盖上一把黑土,试图毁尸灭迹。

宿羽追出来,“不是,我说……你埋了?”
阿顾回过头,“不然呢?”
宿羽不易察觉地咽了口口水,昂首挺胸转身回屋。
阿顾在屋外,被傍晚的黑风一吹,终于找回了多日不用的脑子,读出了刚才宿羽写在脸上的话——“我还没吃呢。”
人家宿羽巡防跑了一天,又回家辛辛苦苦做了饭,还还没吃一口,他把烙饼给倒了。
倒了,还埋了……
入土为安,节哀顺变。

月黑风高夜,寂寞少男心。
阿顾内心颇有些感慨,原来再粗犷再有担当的人,敏感到深处,也是会很难伺候的,比如世界上的每一个阿妈,再比如草原英雄小宿羽。
阿顾又吹了会冷风,推开门进屋。
宿羽换了干净衣衫窝在大床里面,卷了个被子卷,纹丝不动。
今天也不早了,宿羽自觉得令人发指,照例睡得比九岁小孩还早。这会的金陵大概将将华灯初上,艳妇盘龙金屈膝方才开场,而宿羽确实该睡了。

阿顾推了推那个被子卷,“喂,小宿羽。”
被子卷闷声闷气:“我睡着了。”
阿顾哭笑不得,“睡着了个屁,梦里肚子饿不饿?起来,我下面给你吃。”
被子卷腾地坐直了,面红耳赤,“流氓!”
阿顾:“……啥玩意儿?”

阿顾倒不是头一次被人骂流氓,但这次着实流氓得没有一点油水,当时也是无言以对。阿顾无言以对地憋着笑,把被子卷往回轻轻一踹,“那就睡你的觉,等会叫你就起来吃面。”

宿羽会错了意,耳朵“嗵”地滚烫起来,连忙“嗯”了一声就躺回被窝,听见了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
“啪”的一声,是阿顾打开了面缸。然后是水声,阿顾在和面。再然后是揉面的声音,瓷盆底一遍一遍碾压砧板,发出好听的有节奏的声音,就像达达的马蹄,踏过草原山岭天光云影。

这种感觉很陌生,宿羽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惟其如此,才容许自己轻微地笑了一下。

心情一松,才觉出今天确实累了,宿羽翻了个身,脸朝外,迷迷糊糊地看着阿顾的背影。
阿顾比他年长,比他高大,比他结实,所以穿他的衣服有些嫌小。他的那些旧衣裳到了阿顾身上,就被撑出线条,松垮单薄一下子变成了风流妥帖。
阿顾的宽肩膀高个子自带一种风华气度,和洗得发白的灰色围裙格格不入,忙活得倒是很熟练,不管做出来的东西能不能吃,架势反正是十二分足。

阿顾确实是个纨绔,但……一个会做面的纨绔?

最后一个念头落入脑海,没有激起一丝水花,宿羽沉沉地浸入了梦乡。

“咳。”
梦里无边黑暗,正中燃起了一簇火花。火光氤氲,勾勒出四边景物,是一间狭小的牢房。
大约是天冷,中年男子冻得咳嗽,抖抖索索从怀中掏出一只香囊,“孩子们啊,流放路远,颠沛流离,这一别就不知道何日才能相见。”

香囊拆开,里面是四根指节长的干树枝。
“我们宿家小门小户,没什么宝物传家。此乃我们家门前的杏花树,各自收好,留个念想。他日再见,就算相见不相识,也算有个依凭。”
中年妇人和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各自默默接过一枝,中年男子催促道:“小羽。”
叫小羽的孩子约莫十四五岁,跪伏在地,羸弱背脊不断颤抖,发不出一点声音。

妇人嘶哑着开口,“小羽,你爹给你,你就接着。”
小羽抬起脸,苍白的脸上泪痕纵横,哭噎道:“爹、娘、哥哥,都怪我……她死了,不然——”
哥哥很平静,把手轻轻覆盖在小羽的脊梁骨上。
那只手瘦而且凉,力道薄弱,但就仿佛油纸伞倏然隔开雨幕,小羽的哭声奇异地止住了。
年轻的哥哥轻声说:“小羽,刀剑不识人间苦,这不怪你。要怪,就怪这个世道。爹娘,你我,还有公主,都不过是输给了这个世道。”

宿羽看不清哥哥的面容,是因为已经大体忘却了。但他记得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记住了“输给这个世道”。
世道浇离,一家人在流放途中分散。
边境上书信淤塞,宿羽到了北境,在三年中陆续接到了三封耽搁得十分久远的讣书。
后来宿羽在日复一日的沉默四壁中明白过来,在那间牢房里,他哭得出来,是因为有人会听。

人在梦中,宿羽都能想起那时的冷,冷得双手布满冻疮,冷得不停咳嗽。
“咳!”
脊背狠狠一痛,宿羽整个人发着抖醒过来,汗水滑进眼角,蜇得生疼。

有人在狂拍他的脸,“小宿羽!醒醒醒醒醒醒!”
眼前黑烟滚滚,灼热的飞灰扑到眼前,阿顾俊秀的脸上遍布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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