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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怀沙行 (北不静)







第104章 枕下寒流
———枕下寒流———

自入夏以来,九回岭一带频遭变故。前脚北济修起了宗庙,后脚宗庙就被大周的陇州军一脚踏平。等到两国终于在零零碎碎的边境事务上说明白,那些花香盛大袭人的淡紫色泡桐花已经落光了,取而代之的棉绿树叶也开始泛黄,北地的天气开始转凉。
就在大周驻军彻底封住九回岭一线的前一天,一列车马络绎穿过满目疮痍的山峰,车轮和马蹄扬起沙尘向北而去,伴随着行人窃窃的指指点点。茶舍里的老秀才晃着折扇摇了摇头,回答道:“小声些,那是北帝。”
脖子上挂着长命锁的小孩儿好奇地看了那滚滚黄烟一会,小声问道:“爷爷,李家哥哥说,虎贲军要去打海战了,是真的吗?”

大周南境上袁家的高唐军没能将西洋人挡到最后一刻。和阗城中的兵变尘埃未落,南境上的战火又冲天而起。大周彻底成了个南北漏风的破袋子,周帝连三十六国和谈的椅子都没坐热,一挥鞭就启程带兵南下而去,只留大司马衡王摇着黑骨金字的折扇,凉丝丝地跟三十六国的国王们吹冷风。

老秀才想了想,“八成是真的。”
小孩儿转了转眼珠子,“那切云侯怎么办?他跟那个谁不是那个什么吗?”
茶舍中人声喧哗,老秀才抿了口茶,顺口答道:“什么那个什么那个谁?爷爷没听清,你大声点儿。”
小孩儿郑重地清了清嗓子,朗声道:“爷爷你听好了!李家哥哥说,他跟周帝是断袖,他都被北济人带走了,周帝不管的吗?!”
话音未落,他爷爷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在他脑门上“啪”地拍了一巴掌:“放肆!”
茶舍里的众人默了半晌,各自喝茶,都悄悄提起耳朵,听老秀才小声教训小孩儿:“断袖?谁教你的词儿!”
又嘀咕道:“管什么管,不就是个将军。人家可是皇帝。”

一个布衣青年打了几壶水,走出茶舍,打开马车帘子,“小少爷,喝茶。”
那“小少爷”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衣,正趴在车里自己跟自己下棋,一边下棋还一边说:“你听见了?他真没打算管你。”
布衣青年放下水壶,合住帘子,坐上车辙赶车。

马车重新移动起来,小少爷冥思一阵,把白子又拿走一颗,这才抬起头来,“宿羽?”
午后的日光透过窗子洒进马车里,光斑落在宿羽的肩上,一动不动。宿羽正低头看话本子,又翻了一页,看完一个长长的讲史故事,也没搭理吴谲,仿佛一个聋子。直到吴谲摇了摇他的膝盖,“宿羽。”
宿羽把腿慢慢挪开,打了个呵欠。
吴谲说:“你听见了没有?你这个就叫好心喂了驴肝肺,他都只管自己。”
宿羽把书放到一边,“嗯”了一声,“是啊,反正我也没用了,我能走了吗?”
吴谲愣了一下,突然站了起来,“什么叫没用了?北济和大周迟早会对上,你迟早都有用。”

马车里半晌寂寂,只能听到外面拉车的马喷鼻子的声音。宿羽的面色有些过于苍白,神情倒是淡然,抬起脸来客套地笑了笑,“是么。”
吴谲气得面颊发红,那只被割成两半的耳朵又有些邪气,“你不许说没用这两个字。”
宿羽注视着他,很慢地说:“你别想了。真到了那么一天,他不会有任何掣肘。”他又拿起书来,低头翻开,“因为我不会让他有任何软肋。”

吴谲默然站了一会,突然气势汹汹地回头打开车帘,大声问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东鸿海?!”
何达溪回了回头,恭敬道:“回禀公子,约莫还要六七天。”
就九回岭和尉都一带来看,北帝归政十分顺利,但北济东面临海,四季中有三季寒冰封海,少不得也有重兵把守,东鸿海一带的军营中有不少将领就是原先吴行的心腹。
吴谲多疑,径直命大队人马封锁了东鸿海军营的消息,打算猝不及防地把海上的那几根眼中钉掰断,彻彻底底将王座下的白骨累实——故而,方才北上的那几辆马车只是个幌子,小皇帝现在还舍不得回尉都。

宿羽没匀出精力来对付他,就这么随波逐流地被吴谲拖着走。胸口的伤口还没愈合,身上又添了不少毛病,精神十分不济,他一天中有一小会拿出来看话本子,再有一小会下车吃饭,顺便买话本子,剩下的一多半时间都在睡觉。
马车在夜里行路,车中点起灯,几个部将正围着吴谲汇报军情,吴谲刚打了个手势,宿羽就翻了个身,面朝里,把被子蒙在头上。
部将迟疑了一下,吴谲明白意思,推了推纸笔。那部将提笔便写,等他写完,吴谲也看完了,一扬手,那部将便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烧掉。

宿羽闷在被子里,睡意渐渐昏沉,过了不知多久,只觉额头一凉,吴谲把被子拉下来了,“你不想知道吗?”
宿羽说:“知道什么?”
“大周的战报。”
这边两人折腾一阵,宿羽的袖子裤腿都松开了,露出瘦得骨节突出的手腕脚腕,白皙皮肤上交错纵横的划痕刀伤和细布格外晃眼。

部将们面面相觑,大概联想到了什么东西。宿羽迷糊一会,又翻回身去,扯过被子裹住,再次被吴谲拉开,这次眼前一晃,刀尖没轻没重,差点戳进宿羽的眼睛里。
宿羽往后挪了挪,只听吴谲一字一顿道:“问。”
吴谲大概对珈蓝的遗体印象极其深刻——并且没有什么恐惧之感,所以每当宿羽逆了他的心意时,他都会认真思考一下怎么放人血、怎么换眼珠子,偶尔还会跟宿羽讨论一下,有时甚至真的拿出短匕来,盯着刀尖思索。

天气不再奥热,宿羽手脚都冷,往被子里缩了缩,果然问道:“大周有什么战报?”
吴谲这才笑了笑,“你们的南境快要沦陷了。睡吧。”
宿羽坐在榻上出了一会神,莫名的担忧和空虚终究没抵过困倦,他躺了回去,再次蒙住头脸,睡了过去。

梦境里的画面混乱摇曳,一时是古长城破碎的石块崩塌飞旋,一时又是长宁塔的木质阶梯自下而上随火星消失。他心知是梦,于是纵身从“谛听”一层跳了下去,脊梁骨着地,痛感钻过骨骼的缝隙,可他也不知道是在焦心什么,飞快地撑起自己拨开青绿的烟雾向前走去,脚下猛然一顿,停在了一块突出的礁石边缘,冷汗倏地冒了出来。
隔着深蓝肃穆的海,前方有一艘船收起了船帆,一个高挑笔挺的男人站在船头,闻声回过头来。

“来找我。”
他说得很小声,但谢怀听清了,只无谓地摇了摇头,“你先走了。”
那把冷漠横肆的声线被海风吹了过来,不知为何,宿羽只觉左胸中的器官被一双铁手猛地攫紧了,汁液淅沥沥流进海水,有一种无法开口为自己辩解的委屈泛了上来,他明知的确是错,又不觉得是错。
“不是这样的。”
谢怀抬起手,红绳挂着丑陋的玉鬼从他指缝中垂下,“是这样的。你把我给你的东西留下,然后走了。”

天光晦暗,明明海洋一望千里无极,天空中却不断掉下火烧的灰烬。长宁塔在身后燃烧荜拨,杂下霰雪,就像当年困在金陵城外的最后一天。宿羽猛地抹了一把眼睛。
谢怀道:“你哭什么?我说过,不许离开,死生天定,你我谁都不必做彼此的判官。我以为一诺千金重,是你背信弃义,你哭什么?”

谢怀眸底颜色极深,长眉压住依旧年轻瘦削的面容,没有丝毫情绪。他原本就是个没有太多情绪的人,当年嬉笑怒骂都是一张人皮做的壳,兜住了困顿风骨,那时宿羽就觉得,比起在高位上享乐沉醉,他大概更享受把自己活成一只万人侧目的活靶子。如今,天子濯足万里流,他再也不用曲曲折折地前行,天下应在掌中。
“……我没哭。”眼眶分明干燥,他移开手,把冻得发酸的手腕缩回衣袖里,“谢怀,他们都不对,可我不会再错。不是天下要你,是你要天下。”

千千万万人生不过如指间流沙,但若在人世间磋磨足够久,总能散出明光。但有一个人不愿久寿成珍珠,只愿做沧海横流中击破天荒的一颗砂砾。
波路壮阔,眼前那份隔着一道海的人生注定与凡俗无关。
“你要去哪,我以后再也追不上了,但就算一将功成万骨枯尽……你别介意我,反正,我还能追你多久呢?”

海风和海浪一阵阵冲刷坚硬的石头,把贝壳、海螺和半透明的小鱼撞成碎片。
谢怀转回身,海风振衣,千仞波涛如雷。
一瞬间,牙白的船帆轰然张开,被海风推向碧蓝天际。宿羽只觉心口遽然一抽,就像被抻紧的不是桅杆而是他的脊梁骨一样,猛地坐了起来。

冰凉的海风带着血的腥味钻进鼻息,又一夜将明未明。吴谲还在跟自己下棋,抬眼跟他笑了一下,“这里是东鸿海市,很快就到冰海了。”





第105章 枕下寒流
宿羽揉了揉手腕,“你不去商议一下怎么杀人?”
吴谲手里捏着一颗白子,摇摇头,落子下去,在棋盘上比了比,“我在这里杀。”

他想必已经有一份名单了。吴谲是小事糊涂大事机密,虽然还没摸到过远在尉都的北帝玉玺,但行事已经十分老辣,小小年纪就给自己定好了陵寝,连龙椅都打了一张新的备着,一副死也要死在龙椅上的死板气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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