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原本平淡的眼光变得晦涩,目光看向房里:“太医们都在里面,具体如何还没有结论。”
张端的脸上也有些担忧,却还是劝慰道:“太子殿下不必太过担心,有太医署的诸位圣手在,王爷定会吉人天相,平安无事的。”
景云看着那门里面人来来往往:“希望他会无恙。”
“太子,奴才先回宫禀告皇上情况。”张端说道。
景云点点头。张端向他与魏弘行了礼才退下。而这一过程中,魏弘一言未发,他只是看着景云,眼中也不知什么神情。
他原本死死的站在屋里,怎么都不会出来的,是太子将他拉出来的。
景去问他,博衍中毒的时候你明明在身边的,为什么他还是会中毒。
魏弘盯着他看,半晌才道一声,若我能替了他受这报应,宁愿躺在那的是我。
报应?脑子里景云的笑声一直没有停下,跟着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魏弘脑子里绕——魏侯爷,你说博衍中毒躺在那是报应?那孤问你,他做了什么要受这么大报应?佟进尧?佟家姐弟?景修宜?还是司空一家四十七性命?对了,是不是还要加上北疆祸乱时候生灵涂炭的那些?魏弘,慕博衍尊你为兄长,然后你就是这么看他的?孤知道,你觉得是孤让他变得如此,你觉得真正应该遭报应的人是孤!景云的神色平静,可说出去每一句话重重的砸在魏弘的心头——孤也承认,所有的事都是为了那个大位。但也是为了站在孤身后的所有人,包括慕博衍!如今他那么生死一线的躺在那里,孤后悔,后悔没有早一日做那些在你眼中看来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事,若是早做了,他又怎么会到如此境地!
魏弘什么话都无法反驳,景云说得对,在他心里,这个明面上亲近仁厚的太子手段耍起来比景修宜景承宇要厉害得多,而且又善隐忍,司空一家出了事,不会有谁会将其与一直兢兢业业保护那一家的太子联系上。魏弘凭着的无非是慕博衍偶尔表露出来行为言语,知道这个太子并非大家口中所言的那般温润如玉。但魏弘只是个将军,不是帝皇,更没有政治家的眼界,他不会知道,景云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自小便贵为太子,却母后早逝世,皇后娘家虽也是贵族,却也是衰败之势不可避免,而在皇后去了之后再无矗立的可能。皇帝虽再无立后,但宫中四妃却是分工皇后之责,景云在宫中更是举步维艰。所有人都盯着他,朝堂前的百官,宫中的妃子,自己的兄弟,还有他那们高高在上的父皇。
没人能知道这些年来他过的是如何,只是他慢慢知道了,在登上那帝座的路上,除了智慧、勇气和力量之外,他需要更重要一样东西——残忍,在魏弘看来的道德秩序、礼教伦常,景云若是尊崇,只会变得谨小慎微、无所作为,因为他一开始就是如此,最终,太子想明白了,若是仁爱与亲情会让人变得优柔寡断甚至软弱不堪,那便挥剑斩断那份纠缠,割舍了那条绑缚着他的锁链。毕竟,所谓的仁厚,是在称帝之后的事。
是啊,人之常情,谁不畏死。景云为什么就要做那刀俎上的鱼肉呢?为了那至高无上的皇权,为了活命,那些人性中许多柔软而美好的东西注定要被牺牲掉。
魏弘始终沉默着,疆场拼杀出来的大将军的心里还是有着温柔与美好,自然是无法无视那样的残忍,只是那样的残忍却是权力斗争的游戏,而所有人都在那份规则里,只是一颗又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充当了什么角色,便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棋中人只能最大限度适应并利用规则,谁都无法改变规则。政治是聪明人的游戏,魏弘是聪明,可他却从不曾去惘测人心,与其说不懂,更应该是不屑,可若是两军对垒,魏将军也有着他那冷酷无情,毕竟战场瞬息万变,牺牲的无辜人头只怕也是不好数的,所以他只能沉默。
皇帝听了张端的回禀,慕博衍如今还生死难料,那个刺客虽然擒住了,却也还在昏迷,暂时也问不出什么,只是张端禀报的信息中,有一条让皇帝的心为之一颤。
张端说,太医在救那女子的时候,发现那人身上竟然有匈奴一族的刺青。
那女子是匈奴人,而当年那解药便是辰妃给出,可辰妃已经死了啊,难道当年的事还有隐情?景既明一开始就觉得事情不简单,当年慕博衍一中毒他便查了,可是最后查到了自己儿子与后宫的妃子身上,他不敢再往了,慕凌恒当时虽然交了兵权,可军中声微犹在,一呼百应,自己的坐下能安稳也是因为慕家的力挺,若是……不敢想像。皇帝试探过,辰妃表现正常,而且按照莫怀远说的,那个毒应是多种毒物药草混合,每一种单拿出都不会要人性命,有些甚至还有益处,可混在一起,便回天乏术。辰妃在宫中与人为善,很多东西都会分给其他宫院,所以若人有心,那毒也能搜集的,且慕博衍中毒诡异,他是在自己居住的殿里中的毒,而事发前并无什么异样,最后下药之人伏诛,又寻得了解药,所以事情便被压下了,可如今这又算怎么回事!景既明的眼睛已经不复多年前的清澈,变得昏暗而混浊,他说:“不管如何,朕要那个刺客的口供。”
张端知道皇帝的想法,恭敬的退了出去。
倾尽太医署之力,可能也真是慕博衍命不该绝,经过不眠不休的连日抢救,终于是将一条命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而这段时间里,魏弘始终等在王府,而景云竟也是寸步未离。
等了这么些时候,景既明在听到李长德说虽然无法清除毒素,但慕博衍性命无虞,心里总算是安定了些。可是没过多久,张端带来的消息便让他的整颗心沉了下去。张端说,刺客最终开口,辰妃竟然没死,而去她供述的庵堂去看,已经人去楼空,在那处搜索到被投入火盆却没能烧尽的断章残牍中,竟然有敬安王。而当张端将那残纸呈上的时候,皇帝的眼睛一下就睁圆了,那字迹分明就是出自本已入棺盖土的辰妃之手!而去确认辰妃尸首的羽林卫也回来了,果然是座空坟。皇帝来不及细想,他也不想去细细思量,因为对于君王而言,这一切是明显而又实在的欺骗与背叛。
景既明面无表情的,却是毫不犹豫的下了一道圣旨——将景修宜贬为庶人,赐其自尽。在这个萧瑟苍凉的冬天,景修宜在圈禁内侍省月余之后,再次见到了他父皇身边的侍臣。而张端带着宫人,端着两个案子,一个上面是三尺白绫,另一个则是一杯鸩酒。
景修宜已经不再是昔日意气风发的三皇子,更不是那个潇洒万千的敬安王,张端看到的只是一个颓然落寞的囚徒。而景修宜看都不看一眼,只是问:“皇帝圣旨呢?”
张端一愣,然后开口:“陛下只是口谕,若殿下您……”
景修宜却是摇了摇头,看着摆在他面前有两样东西,“最后还给我留了点尊严,我该感恩,至于名目为何,又有何关联。”景修宜将那杯酒端到唇边,漾起一抹笑,张端一瞬间觉得那个诡谲的三皇子回来,听他道,“九泉之下,我定然也会睁着眼,好好看大夏的世代相传!”说完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景修宜直直倒下,刺目的阳光从窗棂射了进来,也射进了他慢慢无光的双目之中,他在最后看到的是簌簌颤抖的灰尘在阳光下惶惶飞舞,沾到他的衣角,落在桌上地上,而他就跟这微尘一般,再无故事。
看着景修宜七窍流血,痛苦难当,最后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可是那双眼却瞪得比生前还要大,张端叹息了一声,俯下身合了好几次却是始终无法合上,七窍流血连着怒目圆睁,看着分外渗人。于是将那匹白绫盖上了那张脸。谓左右道:“陛下说了,毕竟是皇家人,好生葬了。”
景修宜的死讯传来,景云站在紫辰殿前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踏入。景既明在殿中等着,他一直在想如果太子进来会跟他说什么,是说自己兄弟的不是,谋害中兴王?还是会为他的兄弟求情,说他罪不至死?
结果景云只是站在殿前,看完紫辰殿上空的云卷云舒,最后转身离开。景既明觉得这个儿子比他想的要沉稳的多。
慕博衍已经醒来了,只是跟原先一般眼不明清耳不灵便,唯一不同的中兴国变为废人不再是人所不知的秘密。他倒是觉得轻松了些,虽然为了在众太医面前演这么一出,他的确也是将自己再一次置于险地,还好,一切与所想一般。
而对景修宜之死触动最大的便是景承宇。先是佟进尧,在景修宜逃过一劫的时候,他还有些庆幸当初没有出那个头,可接下来的一切,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司空一家惨死,景修宜圈禁,慕博衍中毒,然后终于皇帝赐死了景修宜。
他隐隐觉得有一只手在暗中推动着这一切。他想到了景云,若是屠杀司空府出自景云,他还能信,可是投毒慕博衍,最后让皇帝禁杀了自己的儿子,他觉得不可能,景云他再会算计,慕博衍就算豁得出去自己那一身性命,景云也舍不得中兴王这张牌为了一个已经被皇帝放弃的景修宜而折损。而皇帝就算认为司空一家是景修宜下的手,查抄敬安王府得的所有证据,说大了就是叛国,却仍旧只是圈禁,留下了一条性命,景云他凭什么算计得皇帝摒弃最后一丝父子亲情。不可能,景云不可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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