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带兵作战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常尽此时已慌不择路,常年练习刀剑的大手粗砺非常,磨起一层剑茧来,捧着常初娇俏苍白的脸,不断念叨:「不要回头,常初,不要回头。」
常初早已潸然泪下,接了常尽递来的长剑佩于身侧,眼红得吓人,她心头已乱成一片,不知作何回应,只得一遍一遍地喊他:「哥哥……」
大手一把捋起她的发,常尽定下神来,劝慰道:「你乖,哥哥安排了旧部下接应你,不要往陌生的地处跑……」
常初闻言终是忍不住了,大哭出声:「若是再也不见……」
常尽连忙伸手捂了她的嘴,低声哄她:「若是把爹吵醒了,你就跑不了了,你听话,想跑就快从城门走,等时局稳定下来,皇帝死了,哥哥来接你回家,好吗?」
窗外风雪声击溃空气中的暖意,顺着窗棂边细缝钻入屋内,吹得常初发抖,常尽伸手揽了妹妹入怀,把她抱得紧紧地,颤声劝慰着,也不知是劝她还是劝自己:「你千万,千万别走丢了,好吗……」
那一晚,飞雪纷纷忽降,常初就这么缩在常尽怀里,悄声一句句喊着「哥哥」。
诉不尽的苦,心绪难存,一切伤痛离别,通通都化与了夜。
他们纵是再年少气盛,指点江山,都抵不过圣旨上寥寥几笔,若是一步走错,数载尽瘁之功,通通付与了流水去。
与儿时的冬夜不同的是,此时的他们七个人,面临着人生中第一次生离,与漫天的皑皑白雪。
常尽抱着常初,突地就想起那夜,他对着太子说的那句:「世间万事难全。」
常初坐上了常尽匆匆安排的马车,躲过巡捕营的夜间巡查,混入喜庆洋洋的百姓之中,斗笠戴得极低,帽檐边都落了细雪,迈着步子往城门去了,常尽一路暗中跟随,一直护送她至城门边的砖墙之下。
还未拿出腰牌,就闻得身后一阵马儿嘶鸣,龙朔自马背翻身而下,跪于常尽身前,他随行的侍卫排成队列,摆出盾甲,挡住身后街市入口。
其余剩下侍卫均一拥而上,飞扑至常初身前,一番近身搏斗后,通通被常初拿剑一招一式全挡了下来。
常尽挣开制住他的侍卫,从腰间拔出一把朴刀,立于常初身前,作势要回击于龙朔众人,满目赤红,已听不进劝。
跪地已久,蔽膝都早被雨雪濡湿渗透,龙朔艰难开口:「大将军!」
见他仍无反应,龙朔又大喊一声:「常大将军!」
这一个「常」姓,砸得常尽恍惚,砸得他心中钝痛,恨不能剜去这一身份,剜去种种恩怨,剜去他不能自由的身。
为国如此,为何今日家妹落得如此,皇帝下了狠手,要讲他七人爱恨情仇通通斩断,而常初就是这把斩情丝的刀刃,杀敌千,而损己过万。
皇帝这是要他的命,要他常尽把心都挖出来,让常初去面对一生都将不得善的事。
淮宵与方故炀早已私定终身,他们之间一向不瞒,此般赐婚,是要至常初于何地?赔上一生的幸福,去成就太子皇位?
瞬息兴亡过眼,而「常」这个姓像一支箭翎,直将他射死于此地城门之上。
他现下如此情状,都还记得,家父曾教导的君臣数言。
周围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他们的动作,屏息之间,横剑一甩,刀剑又各自近了分毫,下一秒战局一触即发。
龙朔见常尽瞪了一双金刚怒目,心中也是一万句难捱,何奈皇命在身,不由得咬牙回道:「大将军,皇上有令,违者斩立决!将军莫要难为我们!」
常尽身后的常初已是哭得一双杏眼红肿,跨步站至常尽身前,剑尖一挑,大喊:「你杀了我罢!」
城内又一朔风卷起,一夜北风雪漫皇城千百户乌黑房顶。
龙朔面色微颓,从腰间扔下双龙鎏金令牌:「皇上有令,如若太子大喜之事有分毫差池,所牵连之辈,除太子外,均诛九族。」
常初面上泪已风干,心知今日走不了,除非日后皇帝身死,往后她更别想逃离皇城半步。
哪怕是风雪交加之夜,她的声音一如往日清脆动人。
「我嫁。」
霎时,常尽赤目不能言,忽呛出泪。
长剑入鞘,雪满弓刀。
第38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大裕皇城。
夜晦若漆,雨恶风狞。
近日皇宫上下气氛低靡,皇帝病情日渐稳定,但始终不见好转。皇帝悲喜无常,龙颜大怒乃常有之事,一时间,人人自危。
入了冬月,雪也大了起来,在中殿办事儿的小春子正低着头,双肩都落了白,匆匆朝御书房走。
「哎哟……」
他闷声撞上一个温热物体,连忙抬了头来看,心中一惊,谄笑道:「卫,卫大人,您这是……小的没长眼……」
常出入宫的那几个主子,包括太子殿下,自从被皇上赐了婚后不知何由,天天阴着张脸,比往日面上更冷了不少,没哪个内侍见了太子敢主动近身的。
眼前这位,皇上眼前新晋的红人,卫惊鸿卫大人,相比起那几年,如今也是脾气渐长了。
这不刚从御书房太子那儿出来,就这副表情,好生惹撞不得。
小春子唯唯诺诺的样儿,惹了卫惊鸿一阵不快,蹙眉道:「何事匆忙?」
「是皇,皇上,」
小春子努力咽下一口唾沫,觉着长袍之下的双腿都在发颤,连连回应道:「皇上这不是钦点了卫大人操办太子殿下婚事么!派小的前来看看进展……」
这卫大人年纪轻轻位极人臣,往后等太子殿下登基了,恐怕也是一等一的权臣,得小心照应着才是。
他诚惶诚恐地,也不知这句话哪儿点着了卫惊鸿的怒气,只见眼前人眉心拧起,道:「原地不前。」
虽说身在深宫之中,但对风云之事还是略有耳闻,这常家小姐貌美大气,听说擅弓马骑射,这等英姿飒爽的巾帼女子,有何不好?
太子从小与其一同长大,怎这婚事就允不下来?
宫里人多,难免嘴杂,有些个没规矩的嘴碎,传那太子早已有了心上人,是扶家小姐或是在宫外居住时太子府上的谁,说皇上棒打鸳鸯云云,惹得昨日龙颜大怒,那午门前仗毙了几个奴才,现下宫内都不敢有人再多嘴。
小春子见卫惊鸿还是乐意搭理他,忍不住多嘴了几句:「卫大人,您这……太子殿下还是劝不动?」
卫惊鸿眼望着远处不语,小春子又问:「还是说,太子殿下……」
喜欢文静贤淑点儿的?或是心有所属?
他不敢问出来。
卫惊鸿像是听懂了他想问什么,多日的疲倦也使他神情恍惚,喃喃道:「太子殿下,有苦难言。」
小春子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见卫惊鸿抬了脚欲走,连忙低下头来站到一边儿,静默不语。
等卫惊鸿踏着雪走远了,他才伸出手来抔了些雪,肩上的白色又皑皑几分。
「今年的雪下得挺早……」
他自言自语罢了,抬眼去望卫惊鸿。
只见得一松柏绿的影,在皇宫雪地中,一深一浅,走得步步维艰。
……
中殿之内。
皇帝位于软榻之上,龙榻两侧是常凌嵩常老将军与博雅堂老太傅,均低头而立,不得语。
殿内地龙一如往日般烧得暖热,香炉氤氤,萦绕出一股中草药味。
「常卿。」
皇帝头低垂着,语调听不出情绪,手中把玩着他的典藏之物,仍是一只乌金釉胆式瓶。
被叫到的常老将军向前一步,拱手应答:「臣在。」
指腹轻划过瓶口边缘,皇帝示意呈上药来的人将瓷碗放置一边,说:「春节一过,卿将为国丈。」
常凌嵩闻言一窒,身形立定,沉稳应答:「臣惶恐。」
「朕知道,他们个个都怨朕,」
皇帝轻笑一声,将胆瓶放定,抬眼道:「个个却都少年心性,又懂得几多。」
与天子作伴数载,仍未摸清性子的常凌嵩顿觉心头跳突,想必皇帝已在暗点常尽自私送常初出城之事。
常尽自那日被龙朔带回巡捕营交与太子看守后,将军府上便派了人去接回常初。
虽说一时冲动犯下大错,但常初好歹尊为准太子妃,乃未来大裕一国之母。再加之皇上接到消息后,睁只眼闭只眼,不甚在意,无人敢拿常初分毫。
太子与常初抗旨之意太过明显,民间议论纷纷,传太子屡次触犯天颜。
那历经数次沉浮的太子府如今又被皇上派人围了起来,朝中形势在「平阳之乱」后,再一次进入了容不得人看清的地步。
常凌嵩深谙为臣之道,只得顺着皇帝的话往下说:「太子殿下一表人才,文治武功,臣不敢妄议。」
「方氏皇族,自朕这一代起,育皇子二,公主一……哪料水火不容,手足相残,血脉至今,便只剩太子一人。」
帝王之音掷地有声,一字一句全数砸在了在场之人的心上,正胆战心惊之际,又听得皇帝冷声道:「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太子将为一国之君,早已过了娶妻的年纪,他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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