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宵站在雨中,面色不改,背脊直挺,耳边雨声似鼓点急促,敲打心上,好生地疼。
恍惚间,都似能听着那老生念打招式,悲歌苍凉,二六板一,声碎垂壶。
他怕听到那句,「西川文武刀刀斩尽,尽都是贪生怕死臣。」
就好像方故燃已取了淮宵的命。
做一乱臣贼子,手提淮宵项上人头,立在殿宇之前,笑得放诞,大声问方故炀:二弟,你降不降?
等后半夜大皇子放了他回别院歇着,还好淮宵身体底子好,没发起热,只是一身的湿衣裳,还得赶紧换了。
夏夜闷热,淮宵被瓢泼大雨冲得手脚冰凉,只好冷着脸应了,伸手接过衣服搭上肩膀。
他神色紧张了几分,张望四周,压低了嗓,有些咳嗽:「阿元,现在形势如何?」
「回殿下……」
阿元也屏息凝气,朝四周看了看,在府邸里呆久了说话也学着大人的模样,老气横秋。
他小声道:「皇上这病,是越来越回天乏术……平阳王成了摄政王,这天下都说,大裕变天了……下一任皇帝,还指不定是谁呢。」
淮宵呼吸一窒:「曲辞可有带信给你?」
「只有口信,说昨日上朝,平阳王要宰个兵部的人,那人似乎与太子关系不错,都说啊,平阳王这是给太子殿下示威……」
淮宵红润起来的面色略微沉了沉,眉头紧皱。
「太子殿下还被关在宫里,常公子正在想办法……」
起身在房内来回走了一圈,这事儿越想心里越堵得慌,淮宵问他:「可知杀的人姓什名谁?」
阿元挠了挠头,歪着头努力回想,支支吾吾:「叫……旬什么来着,是满门抄斩!」
旬,兵部,不就是旬鸫他们家里……可见又一个在博雅堂建立起来的关系网倒了。
旬鸫以前常带些玩物来太子府,一来二去都熟络,如今被连根拔起,还是无端受太子牵连。
淮宵叹气,心想不知方故炀得了风声,得怄成什么样。
「卫公子呢,朝廷之上,什么都没说?」淮宵手心已经出汗了。
阿元一拍脑门,懊悔极了:「回殿下,没有……你不提醒我还差点儿给忘了。旬家明日午时于城门斩首,平阳王应该要去看。常公子让你想办法拖延时间,明日午时,卫公子他们会去救。」
淮宵点头,心下了然,这只是宫变的开端罢。找个机会,一个借口,东风火一烧,成败在此一举了。
那日太子在木辽人停脚的驿站,杀了使臣,他就知道太子心中的防线已破,宫内这一仗,与边疆那一仗,都是要死磕到底,誓不罢休了。
千里之外,大裕初战不利,常尽带兵败退百里,鼓馁旗靡,又失一城,待卫惊鸿从皇城送来线报,才知是大皇子从中作梗。
卫惊鸿连夜做了几日调查,才确定此事,助常尽捉出奸细。
当夜,军号高鸣,全体将士以甲筑围,看常尽提刀掀帘,将其斩杀于营帐之中。
当夜,常家公子与河西郡王高戬,于千里之外收一血书:宫变。
……
淮宵坐在窗边,手中还卷着一册《齐孙子》,闭着眼打盹,夏日炎炎将他热了些许汗来。
卷上书之文韬武略,淮宵都了然于心。
有一段时日方故炀约摸十四五岁,玩心大,天天同常尽他们在城西与常将军麾下将士斗武,几招过了,都没几个人敢跟太子较真。
累觉无趣,方故炀就早早和常尽收了场,买些桂花酿酒,以腰带挂在身后,马儿跑起来,酒壶和剑鞘相碰,叮当作响。
回了府,方故炀偷懒,不想看书,收了太傅近日派人送来的册子,扔床上便让淮宵念给他听。淮宵不肯,说是帝王之术,自己碰不得。
后来受不住方故炀冷着脸欺负他,淮宵才点了灯脂,吩咐侍女盛一豆花糕,任方故炀靠在榻上,他就着月色与油灯光亮,一字一句讲与方故炀听。
他如今都还记得,自己说:「如若某日我身陷沙场,不得全身而退,这几日的兵法熟记,应当大有用处。」
太子斜靠于塌,沉默了会儿才出声:「那便于我无用。」
淮宵一愣,笑问:「何出此言?」
太子侧过脸去,面上被灯影切割得只剩锋利的棱角,唇角一抿:「关心则乱。」
语毕,两人视线撞到一起,淮宵只觉那晚的烛光都好似跟着自己的心境摇曳起来。
如今太子有难,自己定当不负使命,舍生成仁。
其实是舍生成情罢。
这种荣辱与共的使命感,就像是融入血液的,生生不息的涌流。
……
已经在侧院住了好些天,倒也没人敢把他如何。不过是未干就将衣物收来,或是把饭菜冷掉再端给他吃。
「饭好了。」
还没待他回应,木门就被推开,咯吱一声,一个侍卫打扮的男人提着实木食盒,放在桌上,脸被鬓发遮了一些,看不清表情。
淮宵正闲下来打算去院内走走,被这么一贸然打断,心里也压了一股子气来。
他冷眼看了盛上来的食物,抬头一勾唇角:「谢谢。」
那侍卫愣了一愣,以怪异的眼神看着他,道:「殿下,请您于膳后搬至主院,王爷在等您。」
闻言一滞,淮宵捉起碗筷,点了点头,低声道:「有劳,下去吧。」
把冷掉的饭菜用木筷夹起来,虽这口感和温度他觉得有些不适,但还好是夏日。饥饿使他狠了心咽下一口,让它们从喉间舌畔,滑入腹中。
才吃了没几口,桌上突然多出一个鸡腿,看起来酱汁鲜香,口感极好。
淮宵轻轻抬眼,看着放下鸡腿的人。
这侍卫看着,着实斯文,一字一句却吐不清楚,淮宵发觉他有一种没来由的紧张。
「淮,淮宵殿下,这鸡腿,是我给您买的,我是常大人的人,我……」
淮宵一愣,反应了一下,眯起眼,点了头算是知道了。
目光游移,上下打量着这躲避他视线的侍卫,淮宵抬起手,拿起那放桌上的鸡腿,剥开纸,递到他嘴边。
夏日午后的日头正浓,衬得淮宵连眼神都是顾盼生辉:「如此好的东西,你先尝尝,我再吃可好?」
那侍卫闻言,连忙匍匐于地,双手合十攥成拳头掩于蔽膝之下:「殿……殿下,莫要为难小人!」
「紧张什么?」
淮宵眉宇间凛冽几分,他放下鸡腿,眼角余光瞟一眼这侍卫,低声呵斥:「下去。」
那侍卫大松一口气,飞快地站起身子来,喃喃道:「是,是……」
他正转身欲走,直直撞上一个身着棕褐直襟长袍的人踏槛而入。
那是与方故炀有些相似的眉眼,却又少了几分凌厉,取而代之的是温润如玉,像是一位翩翩世家公子。
侍卫自知大难临头,项上人头不保,连忙跪下来行礼求饶:「参见王爷!」
而淮宵静坐着,清楚地从平阳王眼中看到,眼前这个长大后看起来似谦谦君子的人,已有了打算。
只见他面无表情,发号施令:「拖出去,斩。」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侍卫被拖出去后,凄厉叫声和嘶吼在重物落地的沉闷声响里结束。
淮宵面无表情,心里却已是有如一阵狂风暴雨席卷而来。是不是如果他吃了侍卫送的鸡腿,这侍卫就不会死了?
但却是不知那鸡腿里下了什么药。
他不是不知道,常尽手下最信任的不过十人,而那十人因为从小和他们一起保护太子,每一个人他都认识也知道长相。
而这个所谓的常尽的人,他很面生。况且,羽林军全军上下,对常尽的称呼都是尽爷。
见淮宵在细细思索,方故燃眯着眼睛打量他,缓缓道:「淮宵。」
被轻飘飘唤得回过神来,淮宵一震,随即冷静下来回应:「王爷。」
「或许,本王该叫你弟妹?太子妃?」
语气轻佻,似乎在他平阳王口中,那称呼已被贬得一文不值。
心头突地一跳,淮宵垂下眼睫,忍着并不言语,并无反驳,也不谈承认。
方故燃抚掌大笑道:「果然你如传闻所说,跟他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不过……本王很是好奇,我那不长进的弟弟,是怎么要了你的?」
寻到椅子坐下来,方故燃眼神在他身上飘忽,从眼到鼻,流连至脖颈之间,顺着胸膛往下,停到他用白玉鞶带拴好的腰上。
方故燃眼神逐渐趋于暧昧,沉声说:「若是家弟强制胁迫,淮宵可以告诉本王,本王帮你做主,自也不迟不是?」
淮宵长舒一口气,眉头紧皱,喉结上下动了动。
他在忍,还在忍。他与方故炀之间,有太多世俗不容的暧昧,没错,但是,区区一个平阳王还没有资格对太子的私事说三道四。
淮宵理了思绪,心中各色犀利回应在嘴边千转百回,也只得抬眼笑道:「谢王爷关心,无碍。」
方故燃定住眼神,看着他,盯着盯着,他眸中浮现一丝戏谑:「有意思。」
说罢,亲自端起桌上未用完的食盒,带着身后一群侍从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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