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远大惊,忙将目光移到那些尸体的脸上,他的神色变了数变,最终一翻身跳下马来,顾不得许多,将那些人蒙在脸上的布料通通掀开,甚至顾不得肮脏,用袖子一个个擦去他们脸上的血污。最终他遍身染血,神色直似癫狂,扑通一声跪倒在染满鲜血的黄土上,放声大哭。
“苍天啊——!这都是我们南泽的百姓啊!”
陈忆安紧咬牙关,泪水也不禁从脸上滑了下来,但他握刀的手却始终不曾颤抖。
黑骑劫掠戈壁上的村庄,带走了辎重,其中亦少了许多百姓,但人人都以为他们已被无情地屠戮,却没想到怀英故技重施,用百姓布下了最血腥最无情的一局。大漠上就算普通百姓也人人会骑马,因此让他们伪装成骑兵不算什么难事,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他们的马术不似黑骑那般精湛。这点邹平看出来了,他却没有放在心上。
他这个主将,已经犯下了最致命的错误。南泽的军心一溃千里,不少人伏地大哭,哀声不绝于耳,已无人能提刀再战。
但他还没有倒下,他骑着马,握着刀,灵魂却仿佛已经被抽干。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之所以还站着,只为了确认一个真相。唯一的真相。
“——真的是你?”
第15章 反目
话音甫落,黑骑阵中缓缓地走出了一个人。
他原本在阵后,但当他策马上前,黑骑便如潮水般为他让出了一条路。他微微昂着头,眼尾稍稍弯起,唇角挂着一丝笑意,身上的衣衫很干净,是今早刚刚换上的,甚至是陈忆安亲手给他穿上的。他的背后负着一把崭新的琴,彩色的流苏垂落,在风中轻轻拂动。
一如他最熟悉的模样,伏伶的样子从来就没有变过,脸上的表情和陈忆安每次回到一间酒肆同他相会时一模一样,一尘不染的面庞混杂着些微的欣喜,仿佛正要给他弹一首新作的曲子,仿佛他们此刻是在一间酒肆的门口,而不是在血流漂杵的战场。
陈忆安望着眼前这个人,如同被整个浸入了冰水里,只感到无尽的恐惧。
“真的是你。”他确认似的喃喃着重复了一遍。
伏伶看着他,笑了一笑,然后用一种奇异的声调说了一句话。陈忆安听懂了那句话的意思,他是在用九夷的语言下令。
“诸勇士听我号令,奉王族之命,杀光你们的敌人,生擒他们的将领,用你们的利刃,带给他们死亡。”
“死亡!”
无数黑骑重复了一遍这个饱含血腥意味的词语,随即他们一扯马缰,乌骝马纷纷嘶鸣着扬起了前蹄,地面仿佛一面巨大的鼓被敲打出震撼人心的巨响,真正的黑骑即将发起冲锋,林立的刀兵在日光下泛着惨白的色泽,他们即将汇聚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践踏着南泽人的尸体,将这支军心涣散的残军无情地吞噬。
而在他们面前,黑骑的首领衣不沾尘,面带笑意,正预备旁观一场精心策划的死亡盛宴。
黑骑动了。陈忆安也动了。他狂吼一声,用刀鞘重重地击在马臀上,骏马一声长嘶,迈开四蹄如离弦之箭一般朝着对面阵中的主将直奔而去。
伏伶笑了一笑,显然不欲让他得逞,策马往后退去,如潮水般的黑骑在他身前围拢,筑成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陈忆安拔出刀,雪白的利刃划出完美的弧线,斩入一名黑骑的胸口,竟硬生生将其斩成两截。鲜血溅在他脸上,他抬手拭去,双眼已成一片血红。
正在这时,数枚箭矢破空而来,径直钉入围在陈忆安周围的黑骑胸口,将他们带得跌下马去。邹平张弓搭箭,数矢连发,每一箭都带走一条人命,箭技可说神乎其神。在他的掩护之下,陈忆安终于渐渐接近了人群中那个无比熟悉的身影,他已杀得几乎发了狂,人命不再是什么值得敬畏之物,而是他手下的草芥,他眼也不眨地斩下一名黑骑的头颅,眼中的杀气令剩下的敌人望而却步。
“不要拦他了。”
伏伶忽然下令,站在原地没有再退,目光始终停留在陈忆安的身上。陈忆安趋近到离他三尺之地,猛地在马背上一蹬,下一瞬间,他手中的刀已经架在了伏伶的脖子上,浑身血气逼人。
“让他们退兵。”陈忆安冷冷道。
伏伶微微侧过头去,对着他笑。
“那你杀了我罢。”
陈忆安一时陷入沉默,手中的刀纹丝不动。伏伶看着他,他也看着伏伶,就这么互相对峙着。不远处喊杀阵天,黑骑正不断收割着平夷军的性命,那几乎是一边倒的屠杀,地上躺满了南泽人的尸体,分不出谁是士兵,谁是百姓。陈忆安听着耳畔的杀戮,一瞬不瞬地望着伏伶,慢慢地回过手,将利刃贴近了自己的脖颈。
“让他们退兵。否则,我死。”
伏伶的瞳孔一瞬间收缩了,脸上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随后他又笑起来,却忽地扬手下令。
“退兵。”
“退兵——!”
黑骑令行禁止,军令对他们而言是比生命还重要之物,无人敢不听令,他们聚拢回来,全部在伏伶身边结成严整的队形,将陈忆安也围在中间。
“我已经退兵了,你可不可以把刀放下?”伏伶轻声道,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陈忆安看着他,过了许久许久,他手一松,佩刀跌在地上,一声脆响,溅起一片细微的沙尘。
“听话。”伏伶柔声道。话音刚落,数名黑骑围拢上来,制住了陈忆安的手脚,用绳索缚紧,压着满身血污的他跪在了地上。伏伶见状,下马挥退众人,将陈忆安扶了起来。
“怀英的兵都是这样。”他抚摸着陈忆安的脸颊,云淡风轻地道,“对付南泽人,他们都恨不得把对方千刀万剐。”
“我宁可被千刀万剐。”陈忆安道。
伏伶笑了。
“给他一匹马,别累到他,也别伤到他。”他这样吩咐道,“走罢,回去见国主,他一定已久等了。”
这数日间前后两次交锋,无疑都是九夷军获得了大胜,这两场胜利分别俘虏了南泽两名最年轻有为的将领,并且给南泽的军心造成了沉重打击,令他们一蹶不振,暂且无力出击。而这一切都得归功于一名极其成功的间谍,据说他在朔方潜伏许久,成功地让平夷军的将领陈忆安对他死心塌地,将计划全盘相告。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这一切甚至在九夷军中也是一个秘密。
令人称奇的是,这名间谍立下大功之后,竟谢绝了九夷国主怀英给予他的各种赏赐,甘愿继续当一个默默无闻的平民。只不过他因身份缘故,仍然留在九夷军中,予怀英出谋划策,俨然是一个军师的角色。他颇有智计,立下的功劳旁人难望其项背,虽然九夷崇尚武力,众人依然对他尊敬有加。
龙景十八年初冬,南泽边境数城烽火遍燃。
黑骑大举出击,九夷境内亦有一支援兵不远千里而来,两股人马共计三万余人朝着边境的坚城高墙发起了昼夜不息的进攻。原本双方人数相当,但南泽已群龙无首,仅靠张迁和萧明拼死支撑,他们在军中威望有限,智计也追不上九夷人神鬼莫测的奇兵,被打得节节败退。
十月廿三,朔方城失陷。
那日大火燃了一昼夜不熄,目之所及尽是难以计数的尸体铺满了街道,女人和孩子在坍塌的废墟间撕心裂肺地哭喊,男人们被成片地屠杀,头颅在城墙下高高垒起。三千人的城池一夜而空,城头插上了九夷的旗帜,但内里实已成鬼域。
但在这座城里,却有唯一的一处未曾受到战火波及。一间酒肆的旗幡被扯落了,房屋却还完好无损,一名伛偻着身形的老者张开双手,护着身后十几个瑟瑟发抖的妇孺,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面前的年轻人。
“阿爹,这二十年来,我一直很感激你。”伏伶轻声道。数十名黑骑在他身后凝立不语,手中寒刃映着火光,像是无声的死神。
“魔鬼!——你这个魔鬼!”刘老脸上的皱纹扭曲成夸张的模样,嗓音沙哑得像是在石磨上磨过,“早知你骨子里是个魔鬼,二十年前我就不该把你从雪原上捡回来,我就不该打死那头雪狼,让它把你咬死,就不会有今天!”
“阿爹。”伏伶仍旧平静地看着他,“无论如何,我永远认你是我阿爹。”
“魔鬼……”刘老残缺不全的牙齿不停打颤,只是喃喃地重复着。
“放过他们。”伏伶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而去。黑骑紧随其后,再未回头看上这间酒肆哪怕一眼。刘老瘫坐在地,久久不发一言,身后的妇孺哭成一片。
伏伶在燃烧着火光的废墟中穿行,听着身旁无休无止的杀声和哭声,忽然觉得烦躁,令人牵过一匹乌骝马,跨上马背,朝着城门疾驰而去。
城下数千具尸体堆积,浓郁的腥味凝固在空气中,即使风吹也散不去。他踏过脚下深红色的土地,转到上风口,那里是九夷的驻军地,依山而建,营帐连成一片,火光通明,中央的帅帐寂静一片,怀英或许已经歇下。他却不是去帅帐,而是径直去了营地最深处,那里地处山脚,显得十分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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