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璞没理他,不知道不愿意回答还是不屑于回答;殷琦往这边瞟了一眼,却也没有阻止。
“大将军……大概是想叫禁军来逼宫,逼着陛下处置我罢。”崔道之低头轻嗤了一声,“却没想到……”
他没说完。后面的话不必说舒澜也明白,在场之人更是都明白。
——没想到杨世宁虽然表面上听了他的调遣,实际上听的却是皇帝殷琦,甚至是崔道之的。杨璞在刀锋刃角上过了一生,算了千回万回,却不想仍是有失手的时候。他回想起来,或许他不该明知道杨世宁与皇帝亲厚,一向做事又正派,还那样相信他;又或许他不该为了给自己亲生儿子封侯的机会,就让论资历更适合北征的杨世宁留在禁军;或许还有……
但这些他都没有说,而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陛下来日,当思臣今日言。”
殷琦没回答,抬头看着杨世宁。
“臣……率禁军前来护驾,请陛下吩咐。”
在这一片沉默里,杨世宁轻而干涩的声音竟显得分外惊心,落地似有万钧之力,晃得殷琦有一瞬间的晕眩。
“逆臣杨璞诽谤君父,逼宫作乱——”
但他还是冷静坚决地开了口。
杨世宁没动,他没向前去但是也没退,只示意着点点头,看着那几个禁军死士稍稍走上前去围紧了杨璞。杨璞今天前来的时候被要求解了兵甲,身上那件衣裳是锦缎的面,深蓝色,越发衬得肤白如玉,眉目点漆。他手里没剑,赤手空拳站在几个人中间,没退没躲,朝着殷琦问道:“既然是小舒侍郎写的,陛下不问问他写的什么吗?”
他随便一问,没指望用这个翻盘。但死到临头——虽然也不一定会死,但对他而言眼下这局面也与死无二——有些话不说白不说。
趁着殷琦和舒澜还没反应,杨璞自顾自把目光转向崔道之,朝他扯出一声淡薄的冷笑:“从前陈平给汉高祖献计说,捉一个韩信只需要两三个力士罢了。却不想你拿这招对付我。”
“你也拿这招对付我。”
崔道之也跟着他笑了一笑,回道。他此时可以说拿了胜券,但偏还是跪着。倒不是不想起来,只是他跪久了,这会站起来大约也站不稳,就宁可不露这个怯。他这么跪着,抬头看着杨璞跟他说话,反倒给杨璞一种奇妙的感受。
杨璞摇摇头稍微愣了一愣。
“可惜你做不了陈平。陈平善终,他比你聪明。像崔令君这么做事,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死无葬身之地,我替你说了。”
崔道之不是头一回听杨璞说这话,他接话的时候神情清明,近于冷酷,接完了抿了抿唇,往别人那看。
这时候舒澜正在一字一句地把先帝遗诏背给殷琦听。他自请作证的时候早有准备,当然是把遗诏背了,一点也没卡壳,背得流畅纯熟。
舒澜背完最后一个字,杨璞就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背下来才好……正是要你背下来。”
然后他仰头看了看天,在禁兵的挟持下往后退了一步躬下身去:“看在臣疆场拼杀,收复北庭的份上,可不可以问陛下最后讨一个恩典?”
第二十二章 埋愁无地奈君何
杨璞求了一个痛快的死。
这确实算个恩典。这件大案要案原本该查透,多翻些同伙出来,但殷琦也好崔道之也好,看着都没这个打算——该纠缠的事纠缠,该装糊涂的时候就得装糊涂。
杨璞行了个礼,然后说他不堪受廷尉审讯的羞辱,也不容得崔道之判决。人固有一死,他宁肯自己死,不愿意在几百年后仍然像了那个汉朝的韩信。殷琦听他说完,略一思索就点了点头。
杨世宁还在,在他旁边,白着一张脸笔挺站立,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见杨璞拔刀之前往这边看了一眼,冷冷的,仿佛将死的不是自己,而是被他注视的这少年人。
“陛下。”原本一直观望的崔道之却在此时忽然出声。
“让大将军用凤钧的刀吧。”
他提议道。舒澜听了,直为这刻薄心惊。
殷琦初时疑问,但崔道之意外坚持,便也点了头表示同意,杨世宁只得解下兵器,由旁边的人向他的养父递过去。
杨璞伸手接下,掂了一掂,噌一声扯出刀来,竟毫不迟疑地向颈子上刎去。喷涌出的热血溅得他身上蓝色衣衫几乎成了黑的,连舒澜也往后退了一步才躲开。
杨世宁的手攥成了拳。他往殷琦面前走了一步,扑通一声跪下:“臣不曾及早斩杀叛贼,是为不忠;临事倒戈,是为不孝,已经再无颜面苟活——”
他跪下的时候顺势拔刀,竟是想效仿养父自刎的意思。但刀不在他手里,他只握到了一个空空的刀鞘。殷琦打了个手势让禁卫都退下,只留下一左一右两个制住了杨世宁。
天子往前走了一步,端端正正地站在杨世宁身前,蹲下身去。
“那阿宁哥为什么要帮我?”
——不帮我,让杨璞做了摄政大臣,或许来日他篡了逆了,杨世宁也还有个王爷可做。
但杨世宁没回答他。他不像养父杨璞任凭风吹日晒也天然肤白如玉,小将军的脸上已经被打磨出了淡淡的麦色,却越发衬得那双黝黑的眼睛光亮有神。现在那双眼睛眼角泛红,甚至连嘴唇都紧紧抿成了一条线,良久才开口道:“于公,是为了天下太平,不想再多动乱;而于私……陛下不会希望知道的。”
殷琦看着他,忽然似有所悟。他怔住了,不知道做什么感受,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有些无措地垂下了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殷琦才低声道:“以后,也许以后我会明白的。阿宁哥,你……”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你不要死……也不要走。”
殷琦死死盯着杨世宁,直到他点头答应,才命那两个禁卫扶起他来。杨世宁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步,但随即就又站好了,稳稳当当地一步一步往外走去,走得远了。
殷琦抬头看了看四周,除却那一片狼藉,就只有死寂。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所有人,身后中庭只剩下战战兢兢低垂眉眼的舒澜,从一早跪到现在看不清神色的崔道之。
“卿……卿起来罢。”
崔道之没办法,只好忍住双膝一阵尖锐的痛楚咬牙站起来。舒澜伸手去扶了他一下,竟摸到对方手心一片冷汗。他一时心惊,扭头只听崔道之倚在他身上,趁殷琦低头沉吟的时候偏过头来,用气音几不可闻地悄悄笑道:“你当我不会怕的么?”
舒澜被笑得心头一跳。君王在上,他们两个此时小心背人低头耳语,似乎别有一番滋味。
“我现在知道了。”
他也凑近了,压着声音答。这时候殷琦正好转回身站好了往下面看,二人不约而同做出一副端谨样子来站好。
“小舒学士上京的时候已有文名,还曾经向先帝献赋……”殷琦沉吟片刻道,“那篇《帝京赋》,可是卿作的?”
“是。”
舒澜静静答言,忽然明白了皇帝在问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卿可以背给朕听吗?”
他背不出来。舒澜作文一向有些捷才,不以构思为胜;他又年轻,还没给自己结过文集。甚至可以说,他自己写过的东西,一向都是背不出的。
殷琦见他迟疑,便又问道:“卿上个月做的诗,去年草的诏,都背不出来吗?”
但殷琦甚至没想听他回答。他走过来,把崔道之和舒澜搭在一起的手一左一右分开。
殷琦落下话音的时候便正好伸手捉住舒澜的左手。少年人温凉而有力的五指扣在他发烫掌心,停顿了片刻又骤然松开,令舒澜心里甚至一空。
但他没松开另一个人,甚至扣紧了崔道之的手方才低声道:“崔令君……还记得么?”
崔道之一愣。他甚至不能确知皇帝记得与否指的究竟为何,只得启口意欲谢罪,但还未出声,殷琦已经接着说下去了:“卿带着朕逼宫继位的那一晚——”
“陛下慎言。”
大逆不道、不可言说的话语被皇帝轻轻巧巧吐出,并且面对打断时,他只是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出朕之口,入卿之耳罢了。”
崔道之轻轻闭了闭眼睛。这一句说罢,皇帝停顿了许久。他敏锐地感到那被他抓住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卿在前朝时,职兼少傅……今日当为我解惑。”
天子最后的疑义尚未被启齿说出,为师长者面上便连病态的血色也全数褪去。
一如殷琦早已知晓答案,崔道之此刻亦轻易能洞彻那即将出口的问询。他左手在袖中摸索到一枚玉簪,水中浮木般咬牙用力攥紧,方终于拾起一朝宰执最寻常平淡的口吻:“这个问题不该由陛下来问。”
而殷琦也几乎与他同时出声:“先帝……到底是怎么崩逝的?”
第二十三章 未知谁可寄深情
“……如陛下所想,是臣。”
玉簪被崔道之松手扔开,当啷一声堕地。
他同时也轻而又轻地从皇帝掌心抽出手。
舒澜终于听到这答案。他没太多震惊,但也没能立时接受,只觉得一阵寒意从头顶流到脚心,却不知道这寒意是为什么生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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