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世宁说他本来是陛下的禁卫,所以自然无论何时都想着陛下,说完往后退了一步躬身行礼,竟是许久以来格外郑重的一回。殷琦看了有些惊讶,赶忙走上前去抓住腕子拉他起身。
“……阿宁哥。”
杨世宁没起来,殷琦跟着便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他的小名没有另取,就叫做阿宁,殷琦自小便这么叫他,还是长大了才改的口。殷琦叫得还有些迟疑,想是有些羞,而被叫的那一位也未尝不忽然觉着怪异,只抬头沉默,朝他颔首。
“臣在。”
“我……”殷琦犹豫了又犹豫,索性自己也蹲下身子,眼看着地毯低声道,“……有些害怕。”
殷琦的生母去世得早,虽然出身名门但经过前朝末年的离乱之后亲族凋零,如今在朝中也没有什么强势的外家,唯一的亲戚只有一位兄长,就是现在皇帝的舅舅江阴侯,也是先帝遗诏里受命辅政的大臣之一。
——只可惜他是个废疾之人,早已经不问世事,这么多年了,深居简出,谁也不曾拿他当真过。皇帝尚未亲政,杨璞这回弹劾崔道之矫诏,说是请江阴侯裁决,可他又哪里裁决得来?
杨璞若胜了,那么从此殷琦就是借矫诏登基的天子,他甚至无从知晓杨璞下一步会做什么。想到这里,少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决然不能让杨璞更进一步,只是心里也忍不住去想,崔道之当真是……连先帝之死都动过手脚的么?
他想召舒澜进宫,又不想惊动太多人去找,过了时辰便只好拜托杨世宁去宣诏,但杨世宁却告诉他,舒澜已经不在家中,却也不在官署。
“陛下放心。”
杨世宁站起身来,轻声说道。
“可以么?”殷琦怀疑地问他,“阿宁哥……心中真的一点念头也没有么?”
杨世宁的动作僵住了。他是杨璞故人的儿子,名义上的养子,连最近的升官也未尝可以说与杨璞没有一点干系。现在他就站在殷琦面前,要殷琦放心……本朝虽然经了不少改制,但跟前朝一样大臣之间关系错综,真的计较起来谁与谁都或许沾亲带故,殷琦也对此习以为常。何况即使他怀疑,也不可能在此时做什么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脱口而出问出这句来。
“陛下不相信臣。”
“我希望阿宁哥永远还是阿宁哥……”殷琦笑了一笑,话说得也坦然,“只是假如日后大将军给你下什么命令,要你顷刻之间围了这座宫城,阿宁哥做起来也易如反掌。”
杨世宁被皇帝握住的指尖不由自主地蜷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舒展开来。
“做什么事,不做什么事,臣心中自有决断,陛下可以相信臣。”
“我只能相信你。”殷琦低头道,“何况假如真的有来日,来日死在凤钧手里,总比在随便什么人手里好。”
这一次杨世宁没说话,只是静默着望向殷琦。
“阿宁哥的名和字,是大将军取的吗?”皇帝忽然转了话题,问他道。
“不是。”杨世宁摇头,“大将军收留的时候臣已经十几岁了,名是臣父亲所取,至于字,则是母亲过世前提前给臣取的。”
“我前些天在书上偶然看到两句诗,道是‘鸾唱华盖间,凤钧导龙轺’,便想,这是不是阿宁哥的字了?”殷琦一笑,“是歌颂太平的曲调。”
“国家安宁是臣父母所望。”杨世宁敛容对道,看着殷琦慢慢开口,“这一点心愿,还要仰赖陛下。”
“这是阿宁哥父母的心愿,那么阿宁哥,你自己有心愿吗?”殷琦好奇道。
杨世宁还没回答,就听到殷琦偏过头想了想,又接着往下说道:“母亲在时,盼望我入东宫。我入了东宫,觉得无趣,那时的心愿无非是能多玩少学,是个庸人罢了,”殷琦似乎还凝神去想了想,颇认真地答道,“后来做了天子,读书听学多了,才慢慢想明白,朕要做个圣明天子,才能对得起先祖与百姓。”
“那臣是该夸陛下心智渐开,有英主之姿,还是该替百姓感谢太傅教导有功,令陛下成为圣明天子?”
杨世宁开了个玩笑缓和气氛,便听殷琦依然认真地想完了才回答他说:“太傅乏味,我幼时也顽劣,若真的说起来……或许是小舒学士教我如此的。”
“阿宁哥有什么心愿吗?”
殷琦说完了,自己又问了一遍。
杨世宁沉默了片刻,笑了一笑:“臣的心愿与陛下一样,自然是……希望天下安宁,河清海晏,陛下也能如愿做一位圣明天子。”
第十九章 百年世事翻棋局
到对质的那天,舒澜终于不得不褪了他的春草青袍,只剩下一身白衣白裳。
有人来传他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他有点木然又有点紧张地跟着过去走进院子,微微抬眼往四周看了一眼,看见关涉此事的人终于都在此处到齐。
地方是在宫外,因为他不认得这个院子,大概是什么前朝皇帝留下来的秘密处所,一副久未启用的样子。舒澜身边的是崔道之,对面是杨璞,上头坐着半大少年殷琦,殷琦身后还有他那个稀里糊涂的舅舅江阴侯。负责审案的姚廷尉也在,在另一头像木头人一样杵着,拿着个记录的手板眼观鼻鼻观心……何况双方似乎都不怎么着急——眼下最着急的似乎是他这个证人,顶多加一个上座的天子。
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样子。
见状,有什么在他脑子里过了一过。但他没空去沉吟,只是撩起衣裳的下摆在阶下跪了,规规矩矩地等着皇帝的问话。
殷琦跟他许久未见,这会也不着急作声,只管在上头静静地盯着他看,似乎在思索什么。舒澜不敢抬头平视,唯有垂下眼睫,死盯着青砖上的花纹。
地下没铺毯子,青砖可以说很凉。他跪了片刻就觉着累了,拿眼角的余光瞟了瞟旁边跪坐的崔道之。
他没看舒澜,也没动,只剩下一个斜着的侧影。舒澜头一回看他这样规规矩矩地跪下,心里还觉着有点异样,后来抬起头,就又往那边看。
崔道之这样跪得累不累舒澜不知道,但这段时间里他动也没动,跪得笔直,只微微低下头去看着地面,一副似乎是无从辩驳又好像是懒于辩驳的样子,竟然不曾弯腰。
舒澜看了,自己便也忍不住直起身子,暗暗呼出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陛下?”
第一个开口的是杨璞。他试探着唤了殷琦一声,于是坐上的少年便也跟着开口。
“小舒学士有什么想说的吗?”
殷琦开了口,却不是自己提问,而是让舒澜先说。舒澜犹豫了半天,不知该先说什么。
殷琦看出他的犹豫,便问道:“小舒学士自请到此地,最开始是怎样对姚廷尉说的?”
“臣……臣说,先皇的遗诏,是臣当晚执笔的。”
舒澜面前除了天子,便是整个朝廷最有权势的两个人物。他头一回撒这样自己心里也知道漏洞百出的弥天大谎,说第一个“臣”字的时候难免紧张,上下牙齿差点打战。
但那一瞬间过去,就好像写文章终于开了头,他竟获得一种不畏生死的沉静,又抬起头,对着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一直发呆的殷琦静静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殷琦仿佛刚刚回过神。他闭了闭眼睛,才叹了一口气道:“朕……记得小舒学士。”
皇帝说这句话的时候跟舒澜四目相对——殷琦的眼神意味深长,令他呆滞片刻,忽然一激灵。
殷琦还记得他。那晚崔道之顺手带他出了宫城,又在宫外拦下了太子,把自己仍在禁军那边,而太子和崔道之则一同离去……原来在那个暗沉沉的雨夜里,还是太子的殷琦就记得他了。
“臣不是在晚间最后一刻才写成的。”
舒澜知道自己原来打算编的说辞恐怕无论如何也漏洞太大了些,便临时改了口。姚廷尉还是木呆呆地站在一边,似乎居中持正哪边也管只等着结案,手里写案卷的笔竟然一个字也没有落下。
其实没有人关心事情的真相,或者真相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刚才在舒澜心里滑过的那个念头又回来了,他的思绪渐渐清晰,但他故意压了一压没去深究,而只是选择说完自己的话。
“那天下午,先皇召值班的郎官入内,就是为了说草诏事宜。臣领了命,当场便写了拟本,留在那里。先皇过目后,说‘可’,过后直接命身边的侍书女官抄写用印就是了,臣便退了出来。
所以字迹或有不合,但内容与臣当时所拟别无二致。”
舒澜口气平稳地说完了这段,停下来喘了口气。
杨璞在对面一言不发,只看着他冷笑了一声:“先皇叫你写的……”
“崔令君受顾命辅政是先皇金口玉言,臣为见证,并非矫诏为之。”
中庭又一次陷入沉默。
没有舒澜之前预想过的唇枪舌剑,只是太阳在头顶挂着,懒洋洋的。上一个冬天崔道之带他到杨璞府上赴宴、杨璞用射箭试探他心性的事情好像还是昨天,回想起来仍旧历历在目,但转瞬竟已经是又一个冬天了。
“陛下宁可不信臣的证据,也愿意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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