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曲极其优美,”张领言近乎平淡地评价那首令他神魂颠倒的乐曲,以示自己并未对他的回应表示信服,“我也弹钢琴,但从来没听过那样好听的曲子。你能谈谈你是怎么写出来那首曲子的吗?”
尽管距生平第一次接触钢琴已过去四年,林欲景心无旁骛的艰苦练习使他的琴技炉火纯青,极高的天赋和乐感令他的音乐创作能力日臻完善。他依稀记得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将那几页李斯特的练习曲完全演奏下来后日夜不眠,因过度熬夜大病一场,却以此牢记保养身体的终身箴言。“你想不到那种日子,”林欲景敲键盘般低声弹奏着自编曲的第一主题,以便张领言在沉浸音乐的同时能够听到他磕磕绊绊的普通话,“我练琴的时候没得人帮的。后来就半年过去了,我就讲这样子不通,然后我就从隔壁借了几张的谱子,结果就凭我半年的经验硬是个练。那时候我练李斯特的时候晚上没的人看我,都离得远的,幸亏这样子没得人能够被我打扰。李斯特的东西难度太大了,我也没得训练过,我就一个人练得都跟得个神经病似的,送货的到这个地方都被吓着了,东西放这里就跑了的,但没得关系,我还能干得下去。那个琴谱我练了有好多个月的,当时是确实是这样子疯了的,一个是我太想弹琴了,感觉没碰个琴键都跟着个全身不自在似的。还有就是我当时也心里想的,想那个钱花都花了的,不弄个名堂出来也那好多钱对不住。
“我这样子跟你讲咯,第二天下午,我找了个人帮我看一下子这里,然后就带着个谱子去邵秦那个地方找他。一个当然是感谢他,还有一个是问他我弹的到底对不对,因为我在这里没得人问的。他当时听了之后都不敢相信的,还时刻子问我是哪个老师教的。我当时就高兴得不得了晓得不?我就跟他讲啊我是一个人在屋里练的,练的时候还没得一年。他就不信晓得不?哦你讲你一个新手偷偷地练还没得人教的,然后不到一年你就能够把那个他都弹不出的曲子弹会,哪个会信呢?要换成你的话你信不信喽?但是,就是这样子的。我说不清白。他不听,旁边还有好几个他这样子的店员,他们还一个劲地问我,我就只好走人了。
“那天下午我从邵秦那里头回来,心里还是高兴的,毕竟我是弹出来了什么名堂。但我爸爸还有娘老子他们都不想我搞音乐这个东西,说一个是太贵了,还有就是讲他们对音乐这个事情没个清白,连个欣赏都不好的。我然后就特意请他们来听一下子,但不知道是我确实没弹到位还是曲子太少,当时他们听了以后都失望透顶,我娘老子还气得不行,说我不该把钱花到这上面。我肯定是失望的,但没个谱子我也没得办法的,旁边没个人搞音乐的——我的同学都各奔东西了,好多人都没个手机联系的,托他们肯定搞不到谱子。这里没得书店的,也没得城里的网络,搜索不到;我后来又想起可以找邵秦要,但我没得时间也不想找他。我当时就想,要想弄个新曲子,又想好听让我爸妈满意,我干什么嘞?”
林欲景的右手旋风般从琴键上提起又自然下落,紧接着随第二主题的开启根据旋律音的上下行做连贯起伏,力量贯穿的指肚犹如黑夜里潜伏的海兽般在固定平面上浮动。往事继续:整整一周,他独自端坐钢琴旁双目呆滞,眼瞳射出微光穿透小片三角形阴影。后来为打消因过度疲惫而产生的空虚感,他会接近强迫地将路人拽至收发室内,以略带粗犷的口气命令聆听他短暂的钢琴表演。由于对林欲景多年来认真负责的感谢及对其年轻气盛的激励,居民们通常会心平气和地忍受屋内的憋闷和怪味磨掉几分钟听完林欲景的弹奏。四年前起直到如今,那位不学自通的年轻人依旧保留孜孜不倦地寻找听众的诟病,天才固有的骄傲使他以不可理喻的评判方式和近乎挑剔的眼光分辨芸芸众生。数天后,居民们对李斯特的曲子感到腻烦便不再光顾,林欲景的听众数目陡然下降。他未坚持头几日强迫人们聆听的做法,而是想方设法让听众因享受音乐而心甘情愿。初始时他想到托上班族带几本经典钢琴谱集回来,但他旋即将此主意扼杀,因为先前经验表明人们宁愿在杂货店花大价钱搞到一盒音频光碟也不愿听一位钢琴业余爱好者的重复演奏,不仅由于题材不新颖而耗费听众的宝贵时间,林欲景极高的音乐天赋也如金箔碎片般挥霍地洒落在完全可以由电子设备代替的曲目上;他又想到可以静心练一首和李斯特的琴谱难度相当的钢琴曲,因为邻家女孩表示她母亲可以从其所属的音乐机构里淘出那类乐谱,但之前练习的繁琐冗长令他感到后怕和时间的过快消耗——他从不像父亲那样富有耐心。他仿佛陷入困境的牢笼,因无所适从而迷失。
不久后困扰林欲景的难题被一位前往新友林园写生的姑娘解决。那时正值初夏,长沙城由于地理位置的缘故陷入闷热,临近傍晚的雨水附和雷声泄洪般倾倒在大街小巷,粒粒露珠晶莹剔透肆意繁衍,社区各景的映像被这些无可计量的明镜反射世态万千。那位写生的姑娘虽相貌年轻却年近三十,为捕捉迤逦风光而踏入暑期旅行。她不顾频繁雨水堆积的泥泞,凭借当年先祖翻山越岭开拓平定农耕区的劲头徒步越过西部高耸的山脉,横跨被群峰半包围的荒原来到新友林园。在这场犹如奇迹的孤独行程里,她为获得精神寄托从清晨露珠中搜索华丽的倒影,从雨后彩虹里探寻蕴含的景致。行程结束后她暂居新友林园,凭记忆将沿途景致描绘在本上,绘画之余也时常与寻梦楼看门人林欲景闲聊。据她而言寻梦楼顶端的上帝视角可观她此生亲眼目睹最精致华丽的景观:明镜般清亮透彻的观赏湖被豆腐块状居民楼半包围,形成一条笔直黑丝的木桥将那片墨绿色椭圆一分为二,树林花丛碎片化地点缀湖岸四周。“简直是完美,”周日清晨在林欲景的带领下初次来到楼顶时她惊叹道,“设计这栋楼的人是个天才!”她利用平时绘画时间的三倍将俯视图刻画纸上,细腻勾勒的线条将原景描绘得几乎丝毫不差。
她叫夏季,一九八零年出生在湖南平定区的中产阶级。她的出生并未为早已有三姐妹当家的家庭增添任何喜悦,要强的母亲甚至将她幼小的存在归咎于寂寞和物质匮乏情况下无奈和失望的结果,因为她坚持“若未为夫家延续香火,女方逝后无法迁入夫家祖坟”的古训。尽管彼时已三十九岁,母亲在怀孕期间特意求助算命先生为胚胎的生命做性别判定,得到男胎的结果后为补充营养还想方设法弄来大骨头炖汤,无法挽回的事实成为她当时很长一段时间的恨事。其时计划生育政策已实施,迁于人手缺乏和经济窘迫,父母被迫托身处邵阳的远亲看管夏季。那位远亲在火炉边取暖聊天时由于困倦身体倾斜,她怀中夏季的右脚脚跟被外焰灼烧,针扎般的剧烈疼痛传播至夏季的全身各处。一个月后大姐来访,得知实情的她惊诧于姑妈的放羊式看管,因夏季所受的粗暴对待潸然泪下。她不顾劝留带领夏季回到家中,本不情愿的母亲目睹满女面容蜡黄、身材臃肿后震惊不已。她用宝塔糖驱除夏季体内潜伏的蛔虫,经全身审查后被诊断患有急性肝炎,持续三天的高烧几乎摧毁夏季存活的所有希望,直到她逃离传染病医院,在一位医德高尚的大夫每日定点的精心照看下奇迹般痊愈。离开医院的那个满天星夜晚,石榴花火红灿烂,清淡香气扑鼻惹人入睡。夏季平躺在单车上,两眼空洞,怔怔地盯着布满闪光缎带的苍穹。治疗的那半年耗尽夏季整个童年的元气,尽管摆脱死神却永远留下病魔的痕迹,直到多年后她成为平定旧区高校的美术老师时亦是如此。她无法持久站立,体态易胖,对火焰怀有固然的恐惧。她不解爱情也不对其上心,年近三十却依旧单身,数位追慕者被她千方百计地甩到遥不可及的领域。教学之余她乐于穷游,常利用寒暑假徒步旅行,因为据她而言历历万乡可以为平日作画收集素材——这次横跨荒原和山脉抵达新友林园的行程便是今年暑期旅行计划的结果。
夏季着手开始创作述说平定区风土人情的绘图作品集,其厚度预估约两厘米,选材大多源自那场史诗般探险的沿途风光及每日在新友林园欣赏的别致景色。暂居新友林园期间,她除专心绘画外还会和林欲景闲聊家世背景,后者不但主动为其安排食宿,还倾尽所能奉献钢琴表演——尽管初次弹奏时因羞赧而频频出错,夏季的热切赞赏令他颇感惊讶,因为她甚至要求他将李斯特的钢琴曲弹奏第二遍。“你弹得蛮好啊,为什么不自信呢?”夏季略带失望地望见林欲景不顾形象地伏在琴键上气喘吁吁,“是心里头有什么事情吗?”林欲景于是向她坦白困扰已久的难题,后者听罢忍不住大笑起来。
“很简单,”她回答道,“这样子讲吧,我是搞艺术的对吧?绘画过程中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我理想的景致而非实景,这种无意识进行的筛选是丰富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我的双眼由于局限性无法同时瞄准实景和画卷,因此我仅能凭借大脑瞬时留存的片段进行作画,而实景也永远随时间的流逝而变化——人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因此真正做到将实景和画作融合永不可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