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意外事故发生后,与他年龄相仿的幼年玩伴陈雨新主动向林欲景提出接替寻梦楼看门人的工作。那时的陈雨新刚本科毕业,因无工作经验在寻职期间屡次碰壁;后者欣然同意并花费一下午向其教授作为看门人兼收发室管理员的工作事宜,但晚些时候他向物业管理公司递交辞呈却遭回绝,理由是当初他与之签订的合同并未到期,若毁约则需付一笔对他而言数目相当惊人的赔偿金——甚至担任物业管理的父母都无法为其开脱。带着失血过多的眩晕感,那天晚上林欲景将自己钉在床上气得浑身颤抖却无计可施。他忍受着青筋暴起的太阳穴所带来的剧烈偏头痛,起身向窗外瞧去,那时春节气氛仍存,五彩斑斓的绚丽烟火在漆黑夜幕上缕缕炸开,但对他而言这些精彩景观是无穷尽的羞辱与嘲笑。心中的怒火窜起,他怒目圆睁,飞奔至阳台处,右手重重将纱窗击穿以宣泄愤懑。
“臭家伙!”林欲景破口大骂,“这帮家伙欺人太甚!”
他将怒火全部发泄出去后虚弱地游回卧室一头栽下。当晚他重温了当初在市中心琴行里做的梦境,尽管已隔半年,作曲家、龙卷风、水妖和海浪等一系列元素依旧留存于脑海,它们的再次出现不亚于一次对旧知识的巩固和温习。待翌日清晨阳光掠过观赏湖水面冲向窗棂,林欲景潜意识里水妖的悠扬歌声仍存,光影交织的梦境将前日的不快根除。他想弹琴,尽管这种强烈倾向更多地体现在对触摸琴键的渴望而非对聆听音乐的期盼。他猛地想起今天是春节放假最后一日,这一想法伴随着带给他的喜悦令他灵光乍现:他仅凭潜意识来到寂静的公交车站搭乘第一趟无人售票车,下车后顺着隐约回忆和直觉前往半年前曾驻足的那家琴行——尽管它有假期闭馆的可能,然而当他询问多位路人后才失望地确定那片曾是夜间豪华的店面已被一家死气沉沉的饭馆取代。他漫步在饭馆的周围暗自懊悔宝贵时间的荒废,牺牲短暂假期的黄金时光寻求虚无缥缈之事。他残余一丝侥幸心态顺着长沙市中心地图行走在清冷的街道上,信步来到另家位于西侧的琴行。那家琴行刚刚开业,木质地板被擦得锃亮,室内光线温和不伤人眼,顾客踏入后感受到气息古典温馨。林欲景身为那里的唯一顾客坐在琴凳上,努力眨眼以判断是否此刻的情景为梦中景象,然后身体端坐以开始生平第一次钢琴演奏。由于经验极度缺乏,他仅参考之前所听过的乐曲进行弹奏。他弹得十分差劲,杂乱无章的琴声惊动了站在墙角处的一位中年店员,后者在音乐结束后向他走去。
“您好,”店员微笑着用普通话对他说,“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不好意思,”林欲景听见自己的嗓音遥远而空灵,“我只是来闲逛的。”
后续的交谈使林欲景意识到店员主动与他谈话并非出于驱赶而是出于人性本能激发的善意。这位名为邵秦的店员也不单是成天在店铺内游荡的服务生,而是曾被私家聘用的调音师,因种种原因被解雇后他又出于寓人为乐的目的在北京培训机构任钢琴教师一职,但在带了近一个月的课后再次收到解聘通知,原因是学生们对其□□:“性格急躁冲动,进度太快,进行授课时对自己所偏爱的内容进行教授而非因材施教”。经历过婉转仕途后他似乎屈服于世态炎凉的桎梏之下,不再像当年一般披着冲天豪气的外壳潜入乐海的千军万马冲锋陷阵,而是以务实的心态安分守己求职谋生。两月前老板进行店员招聘时他凭借丰富的工作经验和扎实的音乐功底留在这里,成为琴行内不可或缺的调音师兼钢琴教师,同时他也受雇于一所中学,每周五抽出上午的半天时间进行授课。寒假期间他作为唯一店员留在琴行内以应付少数顾客的光顾,林欲景便是其中之一。林欲景将自己的亲身经历简述后邵秦略微瞥了一眼他额头上的纱布,带他来到琴行储物间,那里一台直立钢琴静静等待。
“我可以教你弹琴,”邵秦对他说,“包括一些基本的乐理知识。”
纵使他曾身为钢琴师德高望重,林欲景对乐理知识的极度匮乏仍令邵秦感到意外。那天下午林欲景完全沉醉于钢琴和音乐艺术的美妙之下,以致屋内灯光愈加明亮也浑然不觉。出于对他坎坷身世表示同情,那天临走前邵秦不仅未向林欲景索取任何财物,反之赠送给他数张自行创作的乐谱复制品。“找个时间买台钢琴,”邵秦紧紧握住他的右手久久不放,“你对音乐很有感觉,学了绝对不会后悔的,我感觉你是除郑切外遇到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林欲景在音乐方面所获的惊人天赋不仅超过他所有学生之总和,还僭越生命法则与岁月长河,在瑰丽音乐史上的不远未来里镌刻一套日臻完善的春秋,以致在他倾尽平生之力谱写下生命乐章《弦》的多年后,民间音乐家张领言被其天籁之音吸引,不远万里赶来长沙验证这一传说。
林欲景为自己空手而来感到歉疚,因此他答应日后若余闲暇必来琴行拜访。在此后两个月时间里他闲坐在收发室门口,沉入想象的时空里将自己刻画成一位研究员,利用洞察一切的眼光钻研邵秦赠予的乐谱,仿佛它们并非纯粹的音乐而是卷帙浩繁的画卷,在辨认出一个个音符的同时用手指在窗沿上敲打。四月四日清明节放假,被工作囚禁许久的林欲景怀揣用牛皮纸紧密裹好的万元纸钞,几乎马不停蹄地来到那家琴行,破门而入后飞奔至狭小的储藏室。邵秦正就着米酒吞下一小碟酸辣粉,见到不速之客后他先是震惊后面露微笑。
“邵老师,”林欲景语调依旧急促,“我想在您这里买台钢琴。”
三天后,数位搬运工应林欲景要求将一台二手直立钢琴安置在新友林园收发室内。那庞然大物占据整个工作空间近三分之一,脱离原主人之手却不显陈旧。购买钢琴耗尽林欲景两年来做收发和看守工作的工资盈余,尽管他向父母发誓担保今后不再建造如此庞大开支以加剧家庭财政负担。他为缩衣节食会步行至西侧批发菜市场采购三天的蔬果,向已放弃钢琴学习的邻家女孩借阅琴谱,选择的休闲方式除练琴、散步和爬山等日常娱乐外别无其它。与他人有所不同,林欲景练琴时仿佛有种魔力驱使,鞭策他利用隐形刀刃将琴谱上的每段音符切割成碎片,伴随惊人的协调能力将其化作琴键上的朵朵蓓蕾。一首常人发奋苦练一周的乐曲在林欲景轻柔灵巧的手中或许仅需三天便可流畅弹出;每日他所接触到的钢琴旋律在记忆烙印下游走于收发室、卧室、甚至睡梦中的各个角落,似乎它们的踪迹走遍天涯海角无处不在。自从四年前钢琴被安放在收发室后,他索性在日常工作的书桌旁放置一张备用床,床上摆满毛巾、洗发水等日常用品,以防半夜因偏头痛失眠时对弹琴兴致高涨却无事可做,但他许诺节假日或偶遇调休时返回家中就寝。“你这样子是要把你自己逼疯,”那天傍晚林晓函圆睁双眼瞧见儿子将比他的身躯大将近三倍的行军床搬出门外却无法阻止,“你真的是做好事嘞!上次你被石头砸伤我就够受的,这一次哪个还晓得你搞什么名堂。”林欲景歪着头踉跄地走在门廊不加理睬,当晚他就着微弱灯光和窗外的朦胧月光在收发室弹了一个通宵。
此后,出于对钢琴弹奏前所未有的热情,他如脱缰野马般放肆地飞奔在日月星辰里,疯狂地利用除工作外的一切时间练琴。最初他摸索着自行练完了邵秦赠送的乐谱,紧接着向邻家女孩借阅几本钢琴教程,以一张三角钱的价格在打印室复印后又还了回去。由于感受到乐谱资源的狭隘,他又到邻家女儿家里借走最后几张李斯特的作品。由于对琴技、速度和响度的苛刻要求,那几张早已泛黄的乐谱在灰尘的笼罩下散发出淡淡书香。“这个是我娘老子从外边带回来的,”姑娘解释道,“没得人弹得好的,我以前的钢琴老师都不可以。”林欲景无视姑娘的警告,将脆弱的乐谱匆匆卷起后怀揣兜中扬长而去,然而经过漫长的时光考验后他方才醒悟姑娘的陈述属实。三个月后的一个周六清晨,每周领取杂志的那位老人轻敲收发室的玻璃门,却见年轻人乌黑色头发杂草般扎在黑白琴键里,手指哆嗦着发出轻微声响,仿佛正在埋骨深渊里与虚妄进行一场无终止斡旋。老人察觉事情不妙:她曾多次目睹年轻一代因过度劳累和频繁熬夜而诱发脑梗。她施以平生力气毅然撞开紧闭的玻璃门,只闻橡皮与塑料相互分离的清脆声响,林欲景布满血丝的憔悴双眼透射屋内的阴翳,直勾勾地盯住来者。
“你是拿报纸的吧。”他喉咙肿胀,声音喑哑。
“我的老天爷嘞,”老人摇头,“你在这里搞什么名堂喽?”
于是林欲景恢复他昔时对生活的澎湃热情,向老人事无巨细地讲述最近三个月以来他沉迷练习李斯特的作品以致昼夜颠倒,为琴谱的宏大构想和辉煌乐章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激励,因为在此之前他对那位匈牙利作曲家仅留有模糊的印象而非音乐灵魂的碰触。昨夜他完成乐谱最后数小节的练习,之后他将乐谱内容完整地弹奏数十遍,就连位于观赏湖东侧、入梦已深的居民们都能隐约感受到这远方的轰鸣。当晚演奏完毕,他发情般紧攥薄如蝉翼的破旧纸张,在别无他人的密封盒子里嘶吼长啸,久违的泪水伴随激动和震颤沿脸颊滚滚流下滔滔不绝。那晚被他称之为“奇迹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