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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景余弦 (李承灏)


  “林欲景先生,”男子在他身后喊道,“请您留步。”
  他叫秦凯歌,自称是另外一家唱片公司旗下签约的作曲者,对林欲景的钢琴曲创作能力仰慕有加,因此特意来到这里等待。“记得我前年在聚会上还见过你,那时候你刚毕业,没想到现在出来混得这么好。”他主动邀请林欲景到西式饭馆就餐,和他探讨古典音乐,甚至向他提出明年婚礼上作证婚人的要求。林欲景见他一改去年聚会时的冷漠敌意,对自己热情真诚,不禁卸下父母临走前一再嘱咐的警惕,带领秦凯歌来到平日创作歌曲的琴行。“我平时就在这里写曲子,这里环境挺好,又安静又舒适的,可以为我提供灵感。我一般都会提早很长时间把曲子写完,到时候唱片公司让我交的时候我再交。”由于钢琴费用高昂,他在琴行租用隔间并将创作手稿存储在带锁的抽屉中。那个充满艺术气息的房间成为两位钢琴师倾吐心肠的天地。双方沉醉音乐之海互相弹奏,仿佛进行一场无形的博弈。当晚与林欲景告别时,秦凯歌似乎依依不舍,殷切地挥手示意日后联系。但当林欲景转过街角,彻底消失在朦胧月光时,他来到全天营业的服装店,进门对服务员说:
  “我需要一枚金属发夹。”
  秦凯歌原路返回至琴坊。店员不在。他得知琴坊内部未安置摄像头,因此利用发夹撬开带锁的抽屉,掏出相机将林欲景未经发表的琴谱手稿拍摄下来,尔后回到家中,连夜誊写琴谱并稍加修改,第二日一早来到唱片公司递交成品,因为歌曲创作部对其交稿的一再拖延颇感不满。他成功了。审稿人毫不怀疑作品出处,立即命人利用软件制作电子琴谱,安插在即将出版的钢琴曲新编中。
  这场疯狂的剽窃行动直到七月初交稿时才被林欲景发现。其时他和余弦频繁联系,后者替他查找德西里小区待出租的住宅,以便结婚后居住;他彻底清点积蓄和计算婚礼开销,向于心琳询问结婚事宜,以便喜事真正来临时不慌阵脚。他如此沉浸在准备之中,以至于当总经理斩钉截铁地宣布他所递交的琴谱和已出版的一部作品极为相似时,林欲景惊讶半晌,还以为他在说笑。总经理从书柜顶层抽出一本刚刚发行的钢琴曲新编,将重合部分指给他看。林欲景瞟了眼署名:秦凯歌。“不可能。”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林欲景找到秦凯歌当面对质,但后者面对他嘶哑颤抖的指责声无动于衷,矢口否认剽窃的存在。当着总经理的面,林欲景强忍一拳将他撂倒在地的冲动,对秦凯歌咬牙嘶吼:
  “既然你说这份曲子是你写的,好,那请你给我们完整弹下来。”
  秦凯歌照做了,苦心造诣的钢琴曲经他人之手弹奏令林欲景感到怪异恶心。他瞪着弹奏者凯旋般的微笑欲言又止,极度惊恐地意识到剽窃者的琴技纯熟,短时间内完全可以学会弹奏一首崭新的钢琴曲。他绞尽脑汁搜寻可以帮他证明的人:由于无法拿出监控录像作为物证,琴行店员对此无能为力;郑切本是理想证人,然而这首钢琴曲恰巧是准备献给她的七夕礼物,因此从未弹奏给她听;接连排除后证人仅剩下张领言,他是在秦凯歌发表作品之前唯一聆听过林欲景演奏的人。然而当张领言弄清整场事件始末后,他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冷漠绝情,对电话另端的唱片公司表达看法:
  “我不会为林欲景辩护或作证。既然秦凯歌的发表时间在林欲景之前,并且他通过演奏证明自己的创作,那么我相信这首钢琴曲的确是秦凯歌所作。”
  事态进一步恶化。林欲景和张领言激烈争吵,因为后者拒绝为其作证并劝告他忘却此事;唱片公司总经理尽管对他怀有同情,碍于工作他还是装作漠不关心,要求他三天内重新递交琴谱,否则他将被解雇;琴行老板闻讯后大改常态,命令他的钢琴租借合同作废,由此他再也无法去琴行作曲;似乎唯一能够相信他的人是未婚妻郑切,但当晚一位不明身份的人士给她寄来一本钢琴曲新编和一封匿名信,信中建议她耐心聆听完新编的所有曲目——书末夹着一张音频光碟。她照做了,即便不明白这个陌生人的意图。半个月后,七夕节,承受巨大打击的林欲景努力挣脱变故的泥潭,和郑切来到新兴南里的咖啡馆约会。他声称为她献上自创的钢琴曲作为礼物,但随时间推移,郑切愈发感觉音乐似曾相识。她没等咖啡端上桌便找借口离开,回到家后翻出音频光碟和钢琴曲新编。尔后的实验证明她的猜测。她刹那间感觉一股寒气从头至尾侵蚀她的躯体,于是飞奔至高校宿舍。林欲景正为郑切的突然离开感到疑惑,见到她时他放下心来。但她面容凝重,举着钢琴曲新编,嗓音颤抖:
  “请你给我解释一下。”
  林欲景见到那本书,顿时明白了一切。
  “你先别激动,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他向郑切吐露实情,包括和秦凯歌见面、发现作品被剽窃、与张领言争吵和被赶出琴行。未婚妻一言不发,通红的双眼穿透阴霾紧瞪着他,直到林欲景叙述完毕,她才了清过程,暗自疑惑寄给她书籍和信件的匿名者身份。她将信件给他看,希望他能辨认出笔迹,因为这位匿名者显然想污蔑林欲景,拆除他和郑切的情谊,给双方造成误会。林欲景狠狠攥住那张纸,企图识别深蓝色墨水笔迹却一无所获;郑切通过快递查找发件人,经过半天时间搜寻后仅得到“小炎”的化名;最后他们被迫挨个排查周边的人,将寄信嫌疑落在余弦、于心琳和秦凯歌三者之间。“这件事就算了吧,”林欲景累瘫转椅上揉眼睛,“我不想怀疑我身边的人。”
  他从未预料郑切的脾气由此爆发。“你总是这样,”她朝林欲景喊道,“把生活中的一切都想得那么完美,就连被人坑害了也在这儿吃哑巴亏。”她待林欲景还未反应过来便冲出宿舍,高校学生见到她泪流满面、双眼红肿,不禁纷纷退后避让。郑切回家后大哭一场,将那封匿名信撕得粉碎,紧接着给林欲景打电话,虚弱的声音仿佛是她临终的叹惋:
  “我想单独静静,希望你这段时间里能别打扰我,关于订婚的事情我还需要多加考虑,谢谢。”
  林欲景感觉到天地崩塌,生活好似天使受到诱惑变成撒旦一般堕落谷底。呕心沥血的作品遭到剽窃;婚约破裂;唱片公司的订单不像之前一样频繁;张领言离开新兴南里、隐居良乡;身边有人设法陷害他。他回归到当年作为收发员的独居生活,在高校公寓内购置钢琴和隔音墙,每日行动除练习和创作乐曲外别无其它。他沉浸在失败之中,将对郑切的爱情思念和对匿名者的憎恶怒气转化成音乐创作的动力源泉,直到天气转秋,余弦去批发市场买菜时恰巧路过师范高校拜访他时,林欲景才离开宿舍,和这位年轻好友散步谈心。
  他们乘车至横跨元大都小月河的北三环安贞路,路经安贞医院漫步于元大都城垣遗址公园。正值傍晚,深蓝帆布铺天盖地析出微光点缀河面,岸上枯木张牙舞爪抵挡清风挑拨心弦。他们为省时跨过漆黑色围栏越入园内却因泥土滑倒,咒骂声中猛然想起去年暑期,林欲景从唱片公司拿到第一桶金后,他们在这里结识并互诉心肠。余弦所讲述的京城往事远不及他的亲身经历精彩,但这使他以异乡客的独特视角看待北京。他们沿河行走,樱花树的光秃枝干时隐时现。林欲景记起今年春季樱花盛开,河岸过道上弥漫阵阵花香,行人跫音密集清脆,他和郑切漫步于海棠花溪,熹微晨光刚刚散去,游客纷纷以树木和樱花为背景,举起佳能相机为亲朋好友拍照留念,欢声笑语刺破凛冬之冷为耄耋老人带来喜悦新春。但这都已经过去。
  他们不再横跨小月河中段的那座石桥,而是走到尽头的建德门十字路口——那里是小月河这条弦的末端、最低点。林欲景含泪凝望整条河流,悲伤之弦洒下沥沥月光。我在一个寒冷冬夜将心托付给你/你在夏季离我远去/时光飞逝,星辰远去/只有回忆和这歌声相伴/我何时能见到你/天空何时会落雨/星辰何时会闪耀/我何时才能拥有你/你我是否在阳光下相遇/那相遇仿佛隔了千年/我是否曾在月光下拥你入怀/是否让每一分钟成为永恒。余弦在一旁聆听他哀恸的歌唱默然不语。他听完他近期的遭遇后无暇安慰这位北漂、这位历经坎坷的作曲天才,而是出乎意料地冷静询问匿名寄信人的笔迹。深蓝色仿宋体,字迹工整端庄。余弦将前后事件发展串联清楚,微微点头:
  “我猜到那个写匿名信、寄给郑切钢琴曲新编的人是谁了,但我不知道他为何这样做,有机会我一定要问明白。”

  第 7 章

  林欲景带着失落和歉意离开北京。那是一个苍茫萧瑟的秋夜,余弦为他订阅前往北京西站的出租车却被谢绝。他携着轻便行李和秋意前往地铁站,在余弦目送下消失于来往人流。他回到家乡湖南省平定区看望父母,两位老人对婚约破裂深感失望却违心安慰,认为历经两年的北漂短暂精彩,很大程度填补留守遥远家乡的空虚生活。“我记得那个叫郑切的姑娘,”父亲说,“她人的确不错,但我能感觉到她和你并不是同路人。我们这里有那么多合适的女孩,有空可以帮你介绍一下。”林欲景拒绝接受父亲的意见,声明郑切从未与他断绝联系,产生矛盾或许是她的一时气话,因此他选择耐心等待,而这次返回故乡湖南只是应一位长者邀请。他未曾在坚守信念的长跑里认输,先前处事的坚持不懈便是完美的证明,唯一例外是他曾盼望绘画教师夏季的归期,即使后来得知她香消玉损,对她的感激思念促使他开启北漂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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