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中刮进来些许凉风,胡乱地拂起叶邵夕的长发,而他一向深邃寒冷的黑瞳,也被掩藏在逐风而起的长发之下,他的整个脸孔只露出一点点棱角锋利的下颚。
这个时候,昔日的誓言突然回转放大,扩散回荡在两人不过咫尺的距离间,反复回响在叶邵夕的脑中,好不讽刺。而他握着剑柄的手,忍不住地攥了又攥,好像再怎么也握不紧似的。
“你还要骗我到几时?”
叶邵夕自嘲一笑,不知是该怪上天,还是该怪自己太轻信他人,害了自己的兄弟身处险境。
苍天有证,大地为媒,我林熠铭此生此世,绝不负卿……
殿外的风或许拂乱了只是花柳,而待吹送入殿中,冻结了的,却是叶邵夕对于以往最美好的记忆,那些山盟海誓,那些甜言蜜语,他曾经以为一切都是一场真,可谁知,到头来,一切只是让他绝望一场。
言犹在耳,是的……言犹在耳。
叶邵夕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像浑浑噩噩地做了一场大梦。
梦有些长了。长到他差点醒不过来。
梦里有深情挚爱,梦里有至死方休,梦里有天长地久,梦里有两相依护。
不过还好,还好……
还好他的梦断掉了,还好他的眼睁开了。断得戛然而止,醒得彻彻底底,犹如当头一棒,没有征兆,无法预料。
叶邵夕忽然一笑,嘴角僵硬而干涩。
现在想来,那种时候,眼前人也一定如现在一般,嘲讽似的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堕落进他的温柔假相里,不能自拔,无力回天,亦心甘情愿。
回忆如刀,它凌冽,锋利,尖锐。流光片段,历历在目,一切在叶邵夕眼底急急掠过,它节奏太快,让叶邵夕逐渐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它一点一点地掏空,他精神透支,早已跟之不上。
他被人耍在手里,像一个戏子,穷途毕现,丑态百出。
“……为什么……?既然并无真心,何必又将我戏耍其间,说出那些海誓山盟?”
叶邵夕望着他的眼睛,哑然失笑,他深深呼进一口气,那口气却梗在嗓子里,让他想吐也吐不出。
“什么为什么?”宁紫玉见状轻轻一笑,好似才反应过来似的,故意拉长声音“哦”了一声,好像道,“说这话的虽然是我,可信的却一直是你。叶邵夕,你既然自己愿意上当,事到临头,又何必反过来斥责于我?”
叶邵夕站在那里,缓缓闭上眼睛,似乎他现在所能做的,只有沉默。也似乎只有沉默,才能维持他仅剩的丁点尊严。
“邵夕,你知道么?其实拖了这么久,云阳山直到现在才被围剿,他们该感谢你。”
叶邵夕闻言轻轻一震,不由攥紧剑柄。
“你问我为什么戏耍于你,其实告诉你也无妨。反正我不日便可与他相见。如若不是你与他有一些相像,本太子又哪里有闲心与你逗弄这半天?若是寻常人等,就是给本太子提鞋都是不配的,更何况是肌肤相亲。”
宁紫玉的言外之意,是他戏耍叶邵夕,辜负叶邵夕,叶邵夕自该感恩戴德,感天谢地,哪里能有这么多的不满足。
“叶邵夕,你可曾听说过一人?煜羡的军神——君赢冽。”
宁紫玉虽然被人用刀架着,但表情优哉游哉,神态闲逸,优雅妖艳,不见一丝悔意。
“你与他长得很像,尤其是这双眼神,这种神态……像到让我一看见你,就错以为是他陪在我身边一样。叶邵夕,你可知道,每一次将你压在身下,我既失望,又欢喜,失望的是我身下为何不是真正的君赢冽,欢喜的是如若我有一天能将君赢冽压在身下,想必也是你这般样子。”
“我时常想象,如若是真正的君赢冽,必定比你尊贵十分,倨傲十分,我想就是你的整个人,也必定比不过他的一个脚趾头。”
叶邵夕听他说着这些,手上一抖,不自觉地用了力气,割伤了宁紫玉脖间的皮肤。
鲜艳的血珠一颗接一颗地由身边人的脖颈中滚落,滴在叶邵夕的手指上。叶邵夕似乎被它烫到了一般,猛地醒神,他下意识地阻止宁紫玉:“住口!你住口!”
这仿佛一记沉重的耳光,打得叶邵夕嘴角抽搐,瞬间破裂,鲜血淋漓。
可宁紫玉却并不停止。
“为什么要住口?你们自然是不同的……他是他,你是你,他是战神,是天潢贵胄,是人上之人,而你……”宁紫玉极怪地笑了一声,上上下下打量他,嘲讽道,“你自己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叶邵夕闻言背脊一僵,呆立在原地,已不能发出一言。
说话间,禁卫已一层一层地围堵上来,他们个个手执利刃,剑光凛凛,围困在宁紫玉与叶邵夕的周身。然而,这些禁卫再怎样虎视眈眈,但碍于宁紫玉还在叶邵夕的手上,便不敢轻举妄动,于是这样一僵持,又过去许久。
许久之后,才见叶邵夕深呼一口气,好像一瞬间压下胸间无数块垒,他问道:“宁紫玉,我问你……我大哥梁千及云阳山上的女眷,被你关到哪里去了?放了他们!”
“叶邵夕,你以为,你威胁得了我?”宁紫玉说罢冷笑一声,十分不屑道,“哼……他们那些人……迟早是要杀的。”
“你敢!我……我杀了你!”
叶邵夕虽然出声,却并不动作。而宁紫玉就像知道他心思般的,拿住了他的软肋,因此也丝毫不担心紧贴着自己的剑刃,反而莞尔一笑,十分看不起他地反问道:“杀了我?叶邵夕你敢吗?你能吗?你杀了我啊。”
他说罢,大笑几声,气焰十分嚣张。
宁紫玉话毕,叶邵夕没有否认,也再无脸面承认,他唯有苦笑一声,脑中好似有什么在轰鸣,空白一片。
爱语太过遥远,也太过清晰,总让他记得那么深,就像长满了荆棘的刺,在植入心房的时候也刺痛了自己。然而时间仍是太短了,到了如今,他又不得不瞪大眼睛看着它们被连根拔起,然后一寸寸,一丝丝,血淋淋地被剜出心房。
宁紫玉的语言,正如叶邵夕手中的长剑一般,刹那间就可以锋利无情,出鞘还鞘,轻易地就可以致人死地。
从今往后,不言悲伤,什么地久天长,不过笑话一场。
叶邵夕稳住脚跟,缓了半晌,方吐出声音,自我嘲解道:“红日朗朗,山河浩荡,乱世人心宽阔,我叶邵夕见过这么多,还有什么……能容不下,看不破的……”
“映碧皇室杀了我师父程言,我不会放过映碧皇室的每一个人。而你是宁紫玉,所以我更不会放过你!我发过誓……杀死师父的人……我会送他下去陪葬。”
他的语气很轻,微风扑过,一刹消尽。
阳历四月末,草木旺美,群芳百卉。
殿外暖阳铺洒,云翳深白,止不住的清风吹进殿中,拂起他二人的长发,乱纷纷地在空气中飘扬。
宁紫玉不知怎么的,看到二人飘扬的长发,心头不禁一软,一时间竟恍惚有些青丝绵绵,永不分离的错觉。
宁紫玉看着叶邵夕,只觉得他眼神决绝锋利,犹如一支一场冷峭的流箭,汇集千百种脱口难言的恨意,仿佛一箭便可以将自己贯穿。那人抿唇不言,右手死死地握住剑柄,架在自己被迫仰起的脖颈上。他二人相距甚近,触目可及,可心却从未如此遥远过。
风声回环沉寂,泛滥汹涌,人世跌宕无常,变数良多。
宁紫玉看着叶邵夕的眼睛,心里不规则地跳了一下,不如为何,他忍不住出口为自己解释道:“我是映碧的太子,我这样做,合情合理,我没有错。”
“是,你没有。你是太子,是这膏粱锦绣,殿阁宫阙的主人,你是宁紫玉,你说的花,何尝有错?”叶邵夕冷漠道。
“利用与背叛,不过人之常情。叶邵夕,欺骗感情算得了什么?让我来教给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利用与背叛,天然就是一对双生之物。循环往复,无始无终。”宁紫玉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不知想起了什么,别有深意地一笑,“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其实在这世间骗了你的,又何止我一人?”
“你被云阳山上你所谓的兄弟欺骗了二十余年,你被你口口声声的师父欺骗了二十余年,叶邵夕,至于你的亲生父母,你所谓的知己友人,你的出生,根本就像极了一个笑话!!不被任何人所期待!”
“宁紫玉,你莫要挑拨我与云阳山上所有兄弟的关系,从今之后,你说的一个字,我都不会再相信。”
宁紫玉说着,叶邵夕却根本不听,只架着他的脖子向外走,并威逼众禁卫将云阳山上的所有人都放了。众禁卫无法,只得暂时按叶邵夕的吩咐,将云阳山众门人都先放了,一路小心翼翼地紧跟着他们向行宫外走去。
这一退便退到行宫外面,众禁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没了主意。太子还在他的手中,切不可伤到一丝一毫,一干人等左右犹豫,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而太子被他架在手上,又不说话,众人焦急到了极点,纷纷看向纳兰迟诺,看他如何应对。
“我只要人,你们听着,现在马上不云阳山的人放了,你们的太子,我就会毫发无伤地还回去,否则……”叶邵夕话落的同时,也动了动手中长剑,让宁紫玉脖颈间又见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