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三年过去。
又一日,皇兄忌日,他前去拜谒,心中孤苦,直至深夜还未曾归去,便碰见了喝得叮咛大醉前来探望皇兄的辛秦。
辛秦还同原来一般,辱骂他一番,然而时至今日,他却可以平心静气地沉默以对。
到底,皇兄因他而死,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代替皇兄在辛秦心目中的地位,同样,没有任何时光,岁月,可以消弭皇兄在那人心目之中的样貌。
他忽然就像极了多余的笑话。
许是那人心中太难过了罢,又或许是他太想报复自己,那一夜,辛秦借着大醉将宁彧铎压在身下,驰骋一番,第二日未至天明,酒醒,看到宁彧铎身下红白一片,又觉实在恶心,便匆忙离开。
宁彧铎本想挣扎,然而辛秦大醉之下力气甚大,又武功盖世,不待他推拒,便已点了宁彧铎的穴道,令他动弹不得。
这一夜,无甚欢愉,有的只是相互折磨,相互心伤。
宁彧铎看着辛秦这样心伤,不禁要想,若是当时,死的是自己,该多好?他朕希望皇兄可以醒过来,看看眼前这个男子为他伤心的样子。
皇兄,你如何忍心,扔下这样的他,便走了呢?
宁彧铎不禁要想。
那日之后,三月,宁彧铎腹中出现异动,御医诊断说是龙胎暗结,须得悉心养胎。
宁彧铎低叹了一句作孽,而后便什么都不再说。
他心中一直迟疑,未将孩子打下。
然而左想右想,终是想要那人知道的,宁彧铎派人放出消息,他知道,他一定能知道。
他心中暗想,我只等你到十月之后,十月之后,你再不来,如果仍旧不能原谅当初的那件错事,我便带着腹中胎儿,两命换一命,去阴曹地府,便是硬抢,也要将皇兄为你换回来。
然而十月之后,大鈭的天空之上独有一轮圆月清清凄凄,独照一人,十月以来,那人未曾出现一面。
宁彧铎哈哈一笑,感觉腹中阵痛不止,他知道,自己或许便要生产了。然而,他说过,他只等那人十月,如今十月已到,他该兑现自己的誓言。
宁彧铎命侍官拿来了火把,独步进寝宫。
他一一将寝宫中的垂帘,奏章,桌椅都点着了。透着这些火焰,他仿佛看到了他这将近三十年的岁月中,一幕幕发生过的事,一个个想要挽留过的人。
火光冲天,大火熊熊,很快便蔓延整个大鈭皇宫。
门外有宫人奔跑着喊救火。宁彧铎却已听不清。
平生快意,却原来,三十年来,未曾有一日,可比如今大火熊熊中,这般这般意气飞扬。
腹中虽然疼痛无比,宁彧铎却已觉得再无所谓。
“走水啦!走水啦!”
“快救火啦救火啊!”
“让我进去!皇上还在里面!皇上他还在里面啊!!”
隐隐约约中,宁彧铎不知听到了谁的声音,他微微一笑,梁间已有一根火柱,冲他直砸而下。
“皇兄,等我,我终于可以为他……把你换回来了……”
狂风突然刮起,火势忽然又涨了,火势之外,有宫女嫔妃哭喊:“皇上还在里面啊!皇上!皇上!快进去救皇上!”
正当众人这般喊着,身旁,蓦地便有一抹红色身影,如骤风刮过,瞬间消失,跳入火海。
火光冲天。
鹊桥(下)
“公子,这些粗活,公子还是别干了,我来干吧。”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一身暗红的衣衫,装束简单,长发高吊,眉目舒朗,他望着自己眼前那个神情冷峻的男子,微微一笑。
“我虽中了毒,却不是一辈子都医不好了,你担心什么。”
男子闻言,也是笑了笑,只见,他虽是一身粗布衣衫,容貌肃穆沉静,但由于身形极好,因此这一身的粗布衣衫,还是被他穿出不同的王者之气来。
湛子升闻言,虽然一笑,但还是挥开他,开始自己摆弄手上的柴木,劈起柴来。
男子没再推脱湛子升的好意。
不过一会儿,天渐渐地暗了,湛子升望了望天气,便道:“陛下,天也暗了,我是时候该回去了。”
谁知这“陛下”二字刚出,男子便脸色一白,忽然很是猛烈地咳起嗽来。
湛子升见状,大惊,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马上去屋中倒了水,又拿了药,喂他喝下,这才作罢。
男子缓了好一会儿,才抬起眼来,望着湛子升道:“你错了,我早已不再是什么殿下,现今的大鈭朝,是皇兄当政,若真要唤,该唤他一声陛下。”
男子所说的话,湛子升明白。
不过数年,这大鈭朝已换过两代君主陛下。
自三十年前映碧厉武皇宁紫玉一统北国平原,映碧改国号为‘鈭’后,选择了性格较为沉默隐忍的“宁彧泽”登上皇位,号文正帝。
然而,文正帝登基不过三载,便死在了自己的心爱之人——辛秦的手上。
说来这辛秦,也是鼎鼎大名,便是江湖有名的杀手组织‘凌妤殿’的宫主。
辛秦和宁彧泽本是相互爱慕,却不想宁彧泽的胞弟宁彧铎在很早之时,对辛秦早已是一见钟情。因此,他便派人向辛秦送去万两黄金,留给辛秦一个任务要他来刺杀自己,如此,自己便于辛秦可以自然结识。
然而却不想,因为自己留给辛秦的这项任务,却使辛秦于正在微服出巡的皇兄宁彧泽相识,二人惺惺相惜,互生爱意,到头来,却是他宁彧铎做了这多余之人。
后来,皇兄顺理成章为他赐婚。
本来,宁愿等待已然放弃,可谁想,婚宴之上,辛秦却突然出现,一剑便向自己刺来,说要为皇兄解决了贪图皇位的自己。
谁想,皇兄突然扑出来护住自己,辛秦的剑不偏不倚地刺进皇兄的身体里,皇兄命陨,宁彧铎便在这之后正式登基为帝,做了大鈭朝的主人。
在那之后,辛秦恨透了自己,骂皇兄是因为自己才遭遇不测,宁彧铎心痛如绞,暗中便巡防世外高人,以求救皇兄一命。
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派人明察暗访,终于寻得一名仙医。那仙医说,皇兄其实并未死透,只要以极北之巅的天山雪莲喂服五年,再以他的毒血入药,或可让皇兄起死回生。
那仙医所求,乃是毒血。需要他服毒之后,割腕,采了体内毒血用作药引。
五年之中,发生了许多事,辛秦大醉之下,于他孕有一子。那晚,他将宫殿中的帘帐,折子都点燃了,并服了毒,派人将自己的毒血送如太医院,救回皇兄一命。
那一晚,他在火焰的包围中就要生产,他以为自己死定了,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解脱,可以在天上看辛秦与皇兄幸福一世,却不想熊熊燃烧的火焰中,有一人突然闯入,将自己救离火海。
而那人,正是眼前的湛子升。湛子升身为辛秦的副手,凌妤殿的左御史,救下自己,已实属冒险,若是被辛秦知晓,怕是不知道要受什么责罚。
救走自己之后,湛子升为自己寻了大夫,助自己诞下腹中骨肉,现今他们生活在一处远离京畿的山坳中,生活过得舒服平静。
而所有人都认为当初的昭烈帝——宁彧铎葬身在那场大火中,却不想湛子升早已找了具尸体代替自己,以让所有人都误认。
宁彧铎曾问过湛子升为何这样做,湛子升却说,他很早之时就对自己抱有非同一般的感情,如若自己不能于宫主长相厮守,他愿照顾自己一世。
宁彧铎当时听罢此言便惊呆了,他自然知道,自己是无法于辛秦长相厮守的,只是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自己不知该不该接受。
天又暗了一些,朦胧的月亮隐隐从云层间透了出来,湛子升又道:“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若回去晚一些,怕是宫主又要起疑了。”
宁彧铎点点头,道:“辛苦你了。”
再晚一些,孩子醒了,宁彧铎熬了些小粥,喂孩子服下,见他躺在摇车里心满意足地睡下,自己才躺倒床上合衣睡去。
第二日,天刚亮一些,宁彧铎便早早起来劈柴。今日有集市,若能多劈些柴换些银两,便足够他于孩子下个月的生活了。若还要湛子升接济,他的心中不免过意不去。
前半生呼风唤雨,叱咤风云,后半生就该这般平静如水,不理世事。
在他离开之后,听说皇兄早已被仙医救醒,并再次登基,此时该是和辛秦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宁彧铎想到这里便不免心痛,但仍是强打起精神劈起柴来,午后,湛子升来看他,却是气喘吁吁的,脸色苍白,看起来十分的虚弱。
“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宁彧铎将湛子升扶进屋里,让他坐到床上,自己则去为他倒了一杯水。
然而湛子升却拽住他的衣袖,道:“我昨日回去,宫主找了由头将我责罚一顿,我直觉他一定是看出了什么,说不定,他很早之前便已派人跟踪我,知道公子还尚在人世!”
宁彧铎听罢,手一抖,杯中清水撒出些许在桌上,他怔了怔,连忙去擦,擦了几下,却又停下动作,出神了一般,许久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