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小婴儿看见,也不知是受了什么感染,竟然也是小嘴一扁,一齐啼哭起来。
而叶邵夕却再不去管,他似乎失神了一般,只偏头,怔怔地向窗棂之外望去。他看见苍穹之上那高飞的雁群,绵延的柳絮,翩迁的蝴蝶,他看见了那青山绿水苍莽无边,他甚至看见了云阳山下那一条干涸已久的渭水河,皲裂的河床,干裂的土地。
“待他日云阳山下渭水河满,我定载船而来邀你共游河山。”
“宁紫玉,这话,是你亲口与我说的,我信你,我等你回来。”
婴儿的啼哭声响彻整个大殿,不久,有许多人被这两道嘶声裂肺的啼哭声召唤过来,陈青率先进来,看见眼前景象,也不好去责怪叶邵夕,只有一个人认命地抱起孩子哄了起来。
孩提的哭声奶声奶气的,好似见爹爹冷落了自己,不知多委屈,皱着红通通的鼻子,使尽力气,哭声嘹亮。
然而陈青毕竟是武将出身,粗手粗脚,哄了半天,却也不见好,怀中的小婴儿还是无比委屈地哭闹着。不多久,郁紫也过来,看见叶邵夕如此,毫不客气,上手便打了他一拳。
“叶邵夕!怠慢皇子,你该当何罪?!”
叶邵夕被他打得向后退去两步,脚下不稳,摔坐在地上。
然而他依旧面无表情,也不说话,也不回敬一拳,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才见他慢慢起身,接过陈青手上的婴孩,哄了起来。
叶邵夕是这两个婴孩的生父,血脉相连,毕竟不一样,只哄了没多久,孩子便安静下来,大胆地抓上他的手指,咯咯地笑着玩闹。
哄完这一个,他又抱起另一个,十分安静地哄了起来,小婴儿被爹爹抱在怀中自然是十分幸福,他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一圈,咿咿呀呀地,好似迫切地要和爹爹交流。
“乖。”叶邵夕自始至终,在外面面前,只发出了这么一个单字。
自那日之后,叶邵夕不论做什么事,都是这样沉默着,有时候就连别人问话,他都不再回答。
后来,陈青告诉了他现下映碧的状况。
宁紫玉已薨,现下整个映碧,实际上是由郁紫在摄政。陈青说,等皇子大一些,便会由皇子登基,接管整个映碧王朝。
也曾有人问过郁紫,为何不趁此之际,直接取代映碧自己登基为皇,郁紫却说,先皇宁紫玉,是他此生此世唯一敬重之人,他愿为先皇守好这一片江山。
其实在很早之前,郁紫也曾来找过叶邵夕,说先皇遗命,将映碧江山拱手赠与叶邵夕,让他择个日子,登基为皇。
叶邵夕却笑着说:“宁紫玉呢?那皇位他还好好地坐着,这样的皇命,岂不是在开我玩笑?他知道的,我心中只有他,没有其他。”
叶邵夕疯了。
他可以微笑着做很多事情,微笑着教两位皇子剑术,骑术,偶尔还会微笑着为他们讲述他们父皇的事情。每次用膳之时,他亦会微笑着在自己身旁再摆上一副多余的碗筷,微笑着向那空碗中夹菜,微笑着对着空气中道:“宁紫玉,你多吃一点。”
每夜灯下,他会同许多年前一样,剪一剪灯花,对着空气中问:“宁紫玉,暗吗?”
他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就可以陪着两位小皇子说说话,坏的时候,便将一个人关在屋中,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什么人都不见。
宫中的御医请尽了,就连天下间每一个深藏世外的名医也都为他看了个遍,然而,一个丢了魂的人,三魂不再,七魄已除,即使还能够貌似正常地吃饭说话睡觉,可是心亿i家空了,没有阳光再照得进来。
他就像是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一抹黑暗的角落中,只和自己的心孤苦伶仃地说这话。
如此这般,五年过去,皇子们渐渐大了。
叶邵夕总是带着他们去爬映碧皇城中最高处的阁楼。
而皇子们也总会天真无邪地问:“爹爹,爹爹,你总说父皇,父皇是什么样子呀?”
“在这世上,在爹爹心里,没有一个人,能够胜得过你们的父皇。”叶邵夕微笑。
“那么爹爹总来带我们来爬阁楼,为什么呀?”小皇子们又会问。
“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站得最高,望得最远,因为只有在这里,你们的父皇一回来,爹爹第一眼,便能望见。”
小皇子们含着手指,皱着眉毛,捉摸不透。
如此,又过去五年,叶邵夕十年以来,一直保持着同一个习惯,他总会带着两个小皇子爬映碧皇宫中最高处的阁楼。
登高望断,站在高处,本就是一个极落寞的姿势。叶邵夕的长袍被吹起,猎猎地刮响在风中。他总是这般,十年如一日,空空地等待着那一个再不会归来的故人。
小皇子们边笑边闹地围在他身边打转,问:“爹爹,爹爹,我们为什么要天天来这里,一日都不能断吗?”
这个说:“明日,我要和小太监去抓蛐蛐,不能陪爹爹了。”
那个又说:“爹爹,爹爹,明日陈青将军答应给我讲解兵法,我能不来吗?”
可谁知,叶邵夕却在此时只望向远方,沉浸在自己思维里道:“当有些守望,在自己眼前已不是守望,而是变成了一种希望和习惯的时候,你便知道,自己有多绝望了。”
“爹爹!爹爹!”
两个小皇子听不懂,都不由一左一右拉住他的衣袖,扯着摇:“爹爹在说什么,听不懂。”
叶邵夕睫毛颤了颤,这才回过神来,轻拍着两个皇子的小脑门,蹲下身,和他们微笑道:“爹爹已经习惯了,每日都要来这里。你们若不来,便不来吧。”
可谁知次日,叶邵夕却病了。
他这一场病生得很重,几乎要了他的命,后来煜羡的君四王爷与白予灏闻讯赶来,才险险控制下他的病情。
君赢冽看着躺在床上日益病重的叶邵夕,不解,便问白予灏:“邵夕正值盛年,何故如此病容?”
白予灏闻言,叹了口气,道:“人如油灯,油尽则灭,他这些年用力爱恨,早已是秋枝枯叶,能悬几何?”
君赢冽听罢沉默不语许久,又问叶邵夕:“邵夕,你还有什么事想做?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可谁知叶邵夕却道:“生前身后,了无一事。”
君赢冽闻言,只觉心痛,唯有紧紧握住他的手,一夜不眠,直到第二日天亮。
冬日,新年。
小皇子们这日穿了新衫,新夹袄,戴了嵌着明珠的新羽冠,正抓着一大帮奴才们放鞭炮,闹得好不快活。
放鞭炮的时候,两个小皇子便嬉笑着打闹说:“我们就来放一挂最响的鞭炮,让父皇不管在哪儿都能听到,这样,他就会回来找爹爹啦,爹爹再也不会孤单寂寞。”
叶邵夕这时恰巧出来散步,听着这话,出神好久,直到两个小皇子放完鞭炮跑来他身边撒娇,叶邵夕才淡淡地笑了一笑,抚上他们的小脑袋,说了声:“乖。”
小皇子们知道,过了这天,他们便十一岁了,可以保护自己的爹爹,再不让他生病受苦。
然而谁知,叶邵夕却因为这句话沉默许久。
第二天,小皇子们给各个宫里的嫔妃娘娘们拜完年,领了压惊金犀钱,便来看爹爹。
这些嫔妃们都是宁紫玉还在做太子之时被选秀入宫的,虽然宁紫玉现在已经不在了,但除了这映碧皇宫之外,她们也无处可去,便一直在这里住了下来。
小皇子们来的时候,正巧君赢冽在给叶邵夕喂药,小皇子们见着了,都抢着说:“我来喂爹爹!我来喂爹爹!”
君赢冽看着这两个小大人儿,十分爱怜地拍拍他们的脑勺,说:“去喂吧。也让你爹爹好好看看你们。”
两个小大人儿都是被伺候惯了的,这时才笨手笨脚地接过药碗,他们分工有序,一个端着药碗,一个便拿汤匙舀起一口,吹了吹,再踮起脚,递向叶先生嘴边,动作笨拙可爱得很。
叶邵夕笑了,不知多安慰,可他的疯病却还没好,便一直对两位小皇子说:“等你父皇和爹爹以后都来了,不能照顾你们了,你们也要如此懂事,知道么?”
两位小皇子越发觉得爹爹说得只是胡话:“可父皇一直没有回来呀。”
“他过两日便回来了。你们瞧,这是你父皇给爹爹写的信。”叶邵夕说罢,还有模有样地从枕下拿出一摞信来,摊开,给他们看,“你瞧,在就算你父皇写的。待他日云阳山下渭水河满,我定载船而来邀你共游河山。你父皇不会骗我。”
君赢冽在旁听到叶邵夕的话,深觉奇怪,不禁探过头去看,这才发现,他,那信,全是前些日子叶邵夕模仿宁紫玉的笔迹写的。
君赢冽见状心中一酸,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春节过后,天气虽暖了,可却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这雨下了一个多月都不停,直到第二个月的时候,却突然天气一变,变成暴雨雷鸣,倾盆而下。
早殿议事之时,有官员来抱郁紫,说云阳,蓬山,焦柳几郡都发了大洪水,大河改道,淹死了很多百姓。
郁紫听罢不解:“据本相所知,云阳郡内并没有大河,如何能淹死这许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