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剑,刺伤的,不仅仅只是宁紫玉的身体,更是他对那人真情未变的坚信。
“皇上……”
这厢,宁紫玉正想到情殇之处,那厢却听到有人敲门,敲门人的声音很是不安。
“皇上……时辰不早了,日渐西沉,皇上身上有伤,太医交代过,该尽早回去休息才是……”
皇上在这屋中不知待了多久,久到候命在屋外的郁紫,终也忍不住出声唤他,提醒他时候不早,是时候该回去休息,也是时候该回去换药了。
可谁知,出声之后的郁紫左等右等,都等不到宁紫玉的一句回答。他心下焦急,又担心皇上在屋内是否是身体不适,如今已昏了过去,所以便绞尽脑汁,想找好一个理由闯进屋去。
要知道,叶邵夕曾经住过的这所竹屋,五年了,皇上不允许任何人踏进去,包括他郁紫,包括陈青,包括所有要来打扫的侍官宫娥。
皇上一向是自己打扫,五年以来的每一日每一夜,从未间断过。他常常一边打扫一边自言自语,说:“邵夕,你生我的气,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所以离开了,我也知道。不过,只要是你的东西,你的家还在这里,有一天,你累了,终究还是会回到这里的。只要我日日打扫,我就一定能把你等回来,是不是?……”
类似这样的言语,郁紫不知道听过多少遍。这许多年来,他都不知道自己陪着皇上来过这里多少次,所以那个人的这些自言自语,自己就算不想听,也或多或少地都飘进了自己的耳中。他可以想象,皇上五年以来,是如何一个人在这间小竹屋内自问自答,借残灯斜照,在铜镜中不知道多少回看到自己自欺欺人的面孔,却依旧痴痴地不肯醒来。
如此,即便自己只是一个局外之人,却仍旧忍不住为他的痴情而感伤不已。
“皇上……您没事吧?”
这又是许久过去,依旧不见屋中的那人答话,天光渐渐黑暗下来了,也不见点灯。
“臣死罪,心系皇上安危,这才不得不闯入屋中,还望皇上恕罪。”
郁紫推门进去之前,还是事先告了一声罪,如果可以,他并不想冒此大不敬之罪。
谁知,就在郁紫要推门进入的时候,竹屋深处,一道极轻极浅的声音缓缓传来。
“郁紫……给朕备些酒来吧……”
郁紫闻言一愣,担心道:“可是皇上现下伤势,实在不宜饮酒……”
谁知,屋内的那道声音闻言,却不管它,只道:“朕许久……都未痛饮过了,你看今夜月明风清,景色甚美,不妨一醉……”
郁紫知道他心下难过,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解,这事毕竟没有发生在他自己的身上,他不敢想象,如若有一天,陈青也与现如今的叶邵夕一样,对他一剑毫不留情地捅过来,他心里能否承受得住。
“皇上……是……臣这便去准备……”郁紫犹豫了犹豫,鼻腔里带着些酸涩,最后却还是应了一声,为宁紫玉下去备酒。
他备了些很烈的酒,正如他方才所想,皇上先下心下难过,旁人都安慰不得,也不知如何安慰,此时此刻,也许唯有烈酒,才能当一回他真正的知己,才能让他放下心中的所有包袱,毫不顾忌地大醉一回吧。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此时此刻,不怕他不醉,最怕的便是他散尽千金,也难买一醉吧。
郁紫不仅准备了宫中最烈的烈酒,还担心宁紫玉喝了这些烈酒,会不会身体不适,便也适当地备了些小菜。这些小菜清淡养胃,为怕宁紫玉喝多了太过难受,另外,他还备了一双玉箸,一些解酒的汤茶,一齐端到宁紫玉的面前。
“臣知道皇上现下心中不快,可不论如何不快,最要紧的,还是皇上一定要保重好自己的龙体,龙体安康,凡事才有希望。”
听罢这话的宁紫玉忽然一震,慢慢地从角落处的黑暗中抬起头来,这时,窗外的天空已完全黑了,月亮从云层中过早得探出头来,凄凄然的月光打在他的半边脸上。
“希望……”
“是的……朕曾经也以为,只要朕义无反顾地继续等下去,朕与他之间,终究还是会有希望的……可如今看来,希望这二字,未免太过奢侈……强求不得……”
“皇上!皇上何必如此想?”郁紫为他灰心丧气的语气不免激动,“叶邵夕就算再铁石心肠,终究也是人,也有人该有的感情,皇上为他所做的一切,他终究都是能看在眼里的!”
“你要他如何看?你要朕如何做?”宁紫玉忽然大笑起来,从黑暗中步出,坐在小屋正中央的方桌前,执起酒樽,为自己斟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你不知道……纳兰迟诺都跟朕说了些什么……”
“朕今后……只求他不要愈发恨朕……便已经心满意足了……”宁紫玉摇头一直在笑,一杯接着一杯,毫不间断地将烈酒灌下肚去,也不管手中烈酒是多么的割喉辛辣。
“美酒盈樽,独自一人,浮生暂寄,梦中之身……”
宁紫玉一边不停地喝酒,一边喃喃地,站起来,步履略微有些不稳地走至窗边。许是心怀忧愁的人总是容易醉的,只见,他摇摇晃晃地对着天上的明月做了一个敬酒的手势,表情很是惨淡地硬挤出一笑,随即,又是一杯烈酒下肚。
“皇上就是想要喝酒,这么个喝法,也实在不妥,微臣为皇上准备了一些小菜,皇上多少也吃一些吧……”
“灯残月冷寒更彻,推门唯孤影。杯盘狼藉醉清樽,为问世间醒眼是何人。”谁知,宁紫玉听完他那番劝说,竟是全然都不买他的账,只自顾自地大笑着问,“明月啊明月,你来告诉朕,这世间清醒的,糊涂的,半清醒半糊涂的,究竟有几人呢?……”
“如果当真有,那么我宁紫玉!朕!究竟算他们之中的哪一个呢……”宁紫玉一手拍着胸脯,许是拍得力气过于大了,震得他另一手中的美酒洒出了一些,溅落在地上,在月光的照射之中,很是清冷。
“皇上,这些菜皇上多少还是吃一些,否则一杯杯的烈酒下肚,皇上身上又有伤,怎么受得了……”
许是嫌一旁的郁紫说得烦了,薄醉中的宁紫玉竟一挥袖,将满桌子的小菜全部挥到地上,他听着盘盘碟碟摔碎在地上的声音,忽然就笑了,是十分开怀的那种大笑。
“郁紫!你我君臣数载,从未共饮过,今日,朕便准你一起与朕同饮,如何?!”
“皇上……微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薄醉之后,宁紫玉的声音听起来很是中气十足,似乎十分畅快,然而郁紫却知道,皇上表面上不论如何表现得多么畅快酣然,可内心,却是难过到了极点的。有道是,酒极则乱,悲极则乐,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这种难过痛苦他不知该如何表现,便只有用这种大笑大闹,不顾一切的方式,来纾解郁结于自己胸中的种种块垒了。
也许真是醉了,也许一点都未醉,也许皇上只是趁着酒兴,趁着醉意,不顾一切想大喝一场,大闹一场,只求图个痛快。郁紫想到后来,知道自己什么都为皇上做不了,如此,倒不妨陪着皇上大醉一场,任何事情都不管不顾地闹上他一闹了。
正当郁紫想通,要陪上他醉上一场的时候,一旁的宁紫玉却忽然安静下来,沉默了许久后,才道:“都说酒能破愁,醉能忘痛……可惜了如此烈的酒,只是酒入愁肠,欲要片刻淡忘,又如何有片刻淡忘……”
原来,试过之后才知道,喝酒,是喝进肚子里,而事,却在心里,这中间总好象隔着一层,无论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
郁紫听罢此话,也不禁黯然下来,叹了口气,难得吐露心中之事,道:“天下的人都说皇上你冰冷无情,可依臣之见,这世间,就属皇上最多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宁紫玉落寞地低吟,仰头,又是一杯烈酒,痛快利落地一饮而尽,“呵……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物在克一物……”
他笑,再为自己满上一杯。
“邵夕……你这是要克死我……”他执起酒樽,端到嘴边,却停住不饮,只是木然端坐。
端坐半晌后,郁紫借着月光,方见那人长长的睫毛忽然抖了抖,随即,一滴泪落进酒樽,激起酒樽中的涟漪层层荡漾。
许是酒精作祟,让再强势的人,都容易落泪。
“皇上……微臣,只希望皇上能保重龙体……”
“呵呵……”宁紫玉摇头苦笑,“如今时势,谁能保重?纳兰迟诺步步紧逼,即便是朕,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造物弄人,命运天定。他宁紫玉如今,身后还保护着那么一个人,哪里有脆弱和保重的资格?
“臣不明白,三日之前,在纳兰王府,那纳兰迟诺究竟和皇上说了什么,才使得皇上这般郁郁不振?”
宁紫玉听了这话,只摇头,不说,看样子是不想让郁紫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才又听他没头没尾地道:“郁紫,你可知……做人,如果不能由着自己的心的话,倒还不如圆月。一年总得那么一次,也许还能圆上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