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许久,他都再没有反应。
宁紫玉忽然就想到,最后一次,当叶邵夕放走君赢冽之后,自己亲自将叶邵夕押解起来,逼迫他喝下打胎的汤药时的情景。
那时的叶邵夕挣扎得厉害,说什么都不肯喝下碗中的堕胎药。
可那时,他只不过说了一句话,叶邵夕却突然不再挣扎,卸下了全身力气,乖乖地任人将那碗药尽数灌进了自己的喉中,一滴不剩。
他还记得他当时,是怎样趾高气昂地反问狱中所有人。
他说,叶邵夕,你腹中的孩子是谁的,重要吗?
他当时还不解,为何自己的那一句话,有如此大的力量,能让叶邵夕陡然间便不再挣扎。
可如今再看,宁紫玉却是猛然间便明白了。
正因为是他宁紫玉的子嗣,正因为是他宁紫玉与叶邵夕的子嗣,叶邵夕才想尽办法,即便受尽艰难,受尽嘲讽,受尽鄙视,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也要努力将孩子生下来。
叶邵夕说,这孩子,如果不是你宁紫玉的,我这样保着,又是何必?
而他却说,叶邵夕,你腹中的孩子,是谁的,重要吗?
一二再再而三,他伤害了他们之间的骨肉多少次,就伤害了叶邵夕多少次,宁紫玉恍然大悟。
他明白了,是的,他这一次,终于明白了。
明白为何当时只是自己的这一句话,就让叶邵夕陡然间熄灭了所有执着于生的力量。
明白为何当时只是自己的这一句话,就让叶邵夕不再挣扎,将所有的汤药都尽数咽于喉中。
明白为何当时只是自己的这一句话,就让叶邵夕下定决心,为义死难,血染天边,命诀天崭。
他是在和自己做出诀别,在和过去做出诀别,在和他叶邵夕此生唯一的这一场情爱做出诀别。
他是……在和他宁紫玉……做出诀别……
因为,他将他与他之间完全否定,他将他们的骨肉完全否定,他将他与他之间的情意都尽数否定。
叶邵夕此生所信仰的,所信奉的,所追求的,都被自己尽数折损。
过往与伤害并不是一坛酒,一坛饮下了,醉过了之后,便可以全然地当成一场荒唐的梦境,那些都曾实实在在存在过的伤和痛,将化成他宁紫玉与叶邵夕命中的一曲离殇,轻拢慢捻,反复弹来。
“邵夕说,这孩子,若不是我宁紫玉的,他这样保着……又是何必?……而朕却说,叶邵夕,你腹中的孩子,是谁的,重要吗?……”
宁紫玉的声音,在湿气甚重的天牢中很轻,伴随着他发缕上一滴一滴缓缓滴答下来的水珠声,不知为什么,听来竟甚是清楚,清冽。
过去不久,只听,他又将这话重复一遍:“邵夕说,这孩子,若不是我宁紫玉的,他这样保着……又是何必?……”
“朕却说,叶邵夕,你腹中的孩子,是谁的,重要吗?……”
“重要吗?……”
宁紫玉为重复这些话要深吸一大口气,他的上下唇齿都在止不住地哆嗦颤抖。只见,他说着说着,过后不久,又仰起头来,闭上眼睛,嗤嗤地问又嗤嗤地笑。他又嗤又笑,嗤嗤笑笑,反复嗤笑,不言其他。
他依稀记得,那时,他在狱中说出此话后,叶邵夕看着他那惊愕到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依稀记得,那日,就在叶邵夕要义无反顾坠下天崭崖之前,问自己“自己腹中的孩子,是谁的,重要吗?”时的情景。
他依稀记得,那次,叶邵夕嗤笑着问出声的“重要吗”这三个字,也与如今自己所说的,在回忆与现实的夹缝中,逐渐重叠,反复回响。
“是啊,微臣也正要问皇上,叶邵夕那腹中的骨肉,是谁的,到底重不重要。皇上一再地问臣,要不要和叶邵夕肚子里的野种告别。可惜啊可惜,皇上就是再聪明,再敏锐,也决计想不到,你下令杀害的,哪里是我纳兰迟诺之后,根本就是你宁紫玉的亲生骨肉!!”
不知为何,宁紫玉听罢此话,猛地身体一弹,没由来地一阵咳嗽,持续了很长时间,很是凶猛剧烈,好似要要了他的命一般。
许多鲜血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映红了他的双目,也同样浸红了他胸前的衣衫。
纳兰迟诺见状抓紧机会,将整个铁钩都狠狠刺穿进他的身体里。
阴暗潮湿的天牢里,一时之间,到处回响的,都是血骨被尖锐的铁器生生洞穿的声音。
饶是宁紫玉这般目空一切,气性骄傲之人,也因为纳兰迟诺最后的这一击,咬不紧牙关,身体瞬间绷起,痛苦地叫出“啊”的一声。
全身上下束着他的铁链都因为他激烈的挣扎而碰撞出“咣当咣当”的响声,听来好不刺耳。
大片大片的冷汗从他的额上滴落下来,与肩胛处的鲜血相溶,与他衣袍上的血迹相溶,鲜血和汗水交融染遍了他的整个衣袍,宁紫玉过去好久,都还在张大嘴喘息,像是始终不能适应。
可纳兰迟诺还是不愿放过他。
“不知皇上还记不记得,就在您命人灌药之前,叶邵夕曾求过你,他求你说,看在你与他二人从前的情分上,放过他腹中的骨肉一次,行不行。可是皇上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说的吗?!”
宁紫玉听罢浑身颤抖,记忆又随着纳兰迟诺一句一句的质问,踏至纷来,又呼啸远去。
“朕怎么可能不记得……”
“朕那时说……”宁紫玉嘶哑着声音道,“情分?呵呵……叶邵夕,你我二人,何曾有过情分?……”
只见,宁紫玉此话刚毕,忽然又是一阵很凶猛的咳嗽,好半天都停不下来。他又将刚刚那话重复一遍,好似是为了惩罚自己般的。
他想起曾经他信誓旦旦地指天发誓,对叶邵夕道,他林熠铭此生此世,绝不有负于卿。
他想起那一日真相大白时,叶邵夕也曾指剑相向,眼神痛苦地问他为什么是宁紫玉,问他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他想起那一日他回答他说,哼,叶邵夕,说这话的人是我,可信的却一直都是你!!
他想起叶邵夕乞求他说,看在你我二人以往的情分上,放过他腹中的孩子,行不行。
他想起他何等骄傲地对他说,对狱中所有等着看他笑话的人说,叶邵夕,你我二人,何曾有过情分?!!
“吱呀”一声,宁紫玉心中的某处地方,犹如枯枝,一下子便被厚厚的积雪所压断。
于是,扑簌簌,漫天漫地的雪,一下子便落在了他的心尖上,宁紫玉顿时只感觉,自己冰凉彻骨,这凉意一下子蔓延四肢百骸,让人无法承受。
“皇上都不知道,臣在冷眼看着你下令,命人去逼迫叶邵夕喝药之时,臣的内心,是多么的激动!是多么的欢喜雀跃!!皇上,臣高兴啊!臣高兴看到你亲手斩断了叶邵夕的生路,高兴看到你亲手斩杀了你与你最爱人之间的骨肉,高兴看到你,亲手将叶邵夕推至万丈悬崖!!”
“朕没有!!朕没有!!——”
谁知这个时候,明明看似已气若游丝的宁紫玉,忽然很是激动地大喊起来。他大喊的时候,身体也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看似是想要挣脱束缚,狠狠掐住眼前人的脖颈,置他于死地。然而,他全身却被无数根的铁链所束,不要说根本就够不到纳兰迟诺,就是随便动一动,牵扯道肩胛骨处的伤口,也是钻心刻骨地疼痛,常人根本就难以忍受。
“呵,皇上难道没有?”
纳兰迟诺见他如此激动,退离了他一步,嘴上的话却仍在继续,不放过任何可以嘲讽他的机会。
“也是,映碧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怎会犯错?一切都是他叶邵夕咎由自取,作茧自缚,怨不得别人!是他叶邵夕自己低贱,勾引当今圣上,爬上皇上的床。是他叶邵夕自己恬不知耻,不仅以男子之身愿承女子之痛,身怀龙嗣,还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违抗君命,不知羞耻地也要保下来。是他叶邵夕高抬自己,明明是一个低贱至极的婊子而已,还敢口口声声地问皇上讨要你与他之间的情分!”
“不!不!不是这样的!!”
宁紫玉不知为何,越听下去脸色反而越来越苍白,他一个劲儿地摇头,唇齿打战,不知多激烈并急于地要否定纳兰迟诺。
“不是这样的!!你住口!你住口!!——”
“邵夕不是这样的!他不是这样的!!”
“那他是怎样的?皇上既然说自己没有错,那错的,可不就是叶邵夕?”
“不!不!!”
忽然间,宁紫玉的瞳孔紧缩了缩,声音开始颤抖起来。
“……是朕的错……是朕的错……”
“如今的一切一切……都是朕的错……千错万错……都是朕的错……”
纳兰迟诺听罢这话,看他一副痛苦懊悔到无以复加的表情,心里很是骄傲高兴,别提多么欢欣雀跃。只听,他紧接着又说:“皇上决计想不到吧,叶邵夕曾经跟臣说过,他说他做了一个太长的梦。他说,梦里有深情挚爱,梦里有至死方休,梦里有天长地久,梦里也有两相依护。这梦,美好得他险些醒不来。”
“不过,最后还是你宁紫玉狠心,将他这方小心翼翼构筑的梦境,敲碎了。皇上敢说,自己就不是那狠心至极的持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