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闻言身上一震,他抬袖擦擦眼泪:“好好好,好一个信君如信我。”
他一如五年前那般笑了笑,抬起的眼神之中,已是一片决意一片清明。
刘杳见状放下了心,而柳含亦端起刚刚那盏递给刘杳的酒杯,两手相执,敬予他道:“叶公子,假若有来世,来世的来世,你还愿与柳含再做刎颈之交,忧戚与共,生死相扶吗?……”
“柳含,怎要这般说,你我今日今时,刎颈的交情又还未缘尽……”
刘杳不知为何,直觉便是不好,只觉得柳含这话,竟像是临终告别一般。
“回答我!叶公子!回答柳含!”
刘杳看着他格外认真的眼神,心中震动,过了半天,方动了动嘴唇,这才回道:“五年前,你我因一杯酒而结交,而今,以后,叶邵夕可以对天明誓,再饮杯酒,此心不变。”
说罢,刘杳便要举袖昂首,饮罢此杯。
哪知,宽大的衣袖在抬起的时候,遮住了柳含那一抹苍白惨淡的笑容,刘杳没有看见。
“叶公子,来世,来世的来世,你与柳含当真可要再做个刎颈之交,忧戚与共,生死相扶……”
柳含这厢淡淡的,用谁都听不清晰的声音自言自语。
他抬头微笑,眼看着刘杳就要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却不想半路之上忽然杀出个程咬金,房门“哐当”一响被人闯入的时候,他便知道,是那个人到了。
来人破门而入,几十个佩剑侍卫,不消片刻,便将这小小的阁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胆柳含!朕有意饶你一命,放你一条生路,却不想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成心找死!”
来人闯入房中后,快步上前,一把就夺下刘杳手中的酒杯,将它摔在地上。
柳含见状不惊不惧,只是非常平静地站起来回话,冲他欠了一欠身,福过万安,算是行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草民等你好久了。”
而宁紫玉看着眼前人,不悲不喜,不怨不怒,不失节度。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睛,这是他头一次生起在刘杳面前杀人的冲动。
“等朕?哼,只怕你是在等死!!”
不大的房间内,宁紫玉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他虽然未有刀剑加身,但身旁悉数士兵,一个个的莫不都是横刀拔剑之态,似乎柳含一有什么轻举妄动,无情的长剑,瞬间便会穿透他单薄的身体。
二人对峙,帝王与妓子,宁紫玉与柳含。
高低等级,身份贵贱,从来就是一堵跃也跃不过去的墙,在执掌天下的帝王面前,卑微到低入尘土的妓子身份简直是太渺小了,渺小到一击便溃。所以想都不用想,刘杳现在,会站在谁的身畔,会支持谁。
“宁紫玉!你这是干什么?!!你若敢杀柳含,先从我的身体上踏过去!!”
刘杳说这话的同时,也跨出一步挡在柳含的身前。只见,他大张开手臂,瞪圆了眼睛,怒发冲冠地与宁紫玉对视,半天都不肯退让出去一寸。
宁紫玉见状,却只是拧了拧眉,感觉太阳穴都突突地跳,隐隐作痛。
他忍无可忍,只得强自按捺下喉中的那股怒气说:“邵夕,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先回去!”
“呵,我回去?!我回去你又要滥杀无辜了吗?!宁紫玉,好好睁开你的那双狗眼看看,这天底下,都已经被你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刘杳话一言毕,全场噤声,谁都不敢再多言一句,谁都也不敢再多喘一口气,连被护在刘杳身后的柳含都十分不可置信地看了刘杳一眼,很是有些瞠目结舌。
数秒之后,才见柳含恍若隔世般地轻轻一笑,自言自语地道:“世人且说时光如何蹉跎人性,可五年未见,叶公子却仍旧是叶公子,依然还是那个只要坚定了一己之志,就不会改变的叶公子。”
五年前叶邵夕的事迹,柳含也曾听说过。那时这事被传得风风雨雨,整个街头巷尾,人们无不对这件事议论纷纷。而宁紫玉在天崭崖上屠军一事,自然也就被人们传得到处都是,一夜之间,“叶邵夕”的名字,竟已到了映碧全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谁不知道宁紫玉是为了他才大开杀戒,谁不知道宁紫玉是为了他才酒入愁肠,潦倒蹉跎了五年时光。但柳含听罢这件事后却只是嘴唇一笑,叹了口气,在人前幽幽地说道:“叶公子不愧为叶公子,即使临死之前,也不忘兄弟,做得好。”
可是背过人后,有谁知道,柳含也曾在灯下,为他的死悄悄地掉过眼泪。
想不到如今,叶公子回来了,叶公子还是曾经的那个叶公子,而柳含 ,却已不是当年的那个柳含了。
柳含看着为他挡在身前的叶邵夕,半天不说话,想必也是说不出来什么话了。过去许久,才见他用一双犹如剪水般的眸子瞧了叶邵夕半天,最后了无牵挂般地淡淡一笑。
“叶公子无须为柳含护着挡着,有些话,草民早就该与皇上说了,那些信,一写便写了数月,所以柳含搁在心里的这些话,便一放,就放到了今日。”
“正好,朕也有话,找你要谈!”宁紫玉的语气听起来很不好。
“不行!宁紫玉为人,从来就无半点怜悯之心!我怎能让你与他私下待着!”与此同时,刘杳的口气也冲得很。
谁知柳含却在他背后微微一笑,用十分平缓地语气与他说:“叶公子知道,柳含从来不是不顾惜性命之人。有些事,我需当面禀于皇上知道。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柳含一边说,一边拍拍刘杳的后肩,安抚了安抚他。刘杳听罢一开始还是不同意,态度很是坚决。
后来,还是听柳含说:“叶公子难道不记得柳含刚刚说过,柳含也有心事。而柳含的那些心事,非当今皇上不能解的。”
刘杳听罢身形一动,心想,究竟是什么事,柳含竟愿意和宁紫玉说,也不愿意与自己说。
“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可以与我说?”
“不是不与叶公子说,只是这件事,非皇上不能成全。还望叶公子能够成全柳含。”
柳含话说到这个份上,刘杳也不好再说什么,犹豫了半天,终于含混地应了一声“嗯”,道:“我就在门外,你若是有什么事,出一声,我便会赶进来救你。”
“柳含想要奏请之事,只希望皇上一个人知道。”
刘杳听罢微微一愣,知道了他是什么意思,便望了望宁紫玉,又转过头看了看柳含,最后咬了咬牙,但神情还是止不住的担心。
“好,那我就在楼下。你若是有什么事,千万要记得唤我。”
“嗯。”柳含点了点头,望着他,一直等到他迈着步子出了房门,眼中浮出些湿意,仍不愿意转开眼神。
“哼。你若对他真有情谊,又怎么会做出今天这样的事,酒中投毒,柳含你是在找死?!”
刘杳走后,不知过了多久,宁紫玉忽然恶狠狠地,率先出声打断了柳含的出神。
“有求于人,我也是没有办法。慕公子有难,柳含不能见死不救。”
“笑话!慕昱风有难,凭什么就要让邵夕来替你偿还?!柳含,朕不管你背后的人是谁,不管你与邵夕有什么样的交情,你既已有了要动他的念头,朕不会放过你。”
柳含听罢这话轻轻一愣,然后又微微一笑,唇角忽然有些干涩地低头,没有说话。
“没关系,在写那些信的时候,柳含便已经有觉悟了。即使今日皇上当真杀了柳含,那也是情理之中,毋须奇怪。”
宁紫玉听罢冷哼一声,眯起的双眸紧盯着他垂下去的长睫阴狠狠的。
“区区一个妓子,消息怎会那般灵通?柳含,若是背后无人知会与你知道,为何邵夕一出现在皇宫,你便是成山填海般的书信,数月也不见间断?他待你犹若知己,如此看重你,柳含,朕本来,也不想伤你。”
宁紫玉说这话的时候,眼眸狭眯,眸光冷厉,任是再长再密的睫毛也掩不住他眸子里透出来的森森寒意和冰冷杀气。
“可谁知你这般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知好歹,不识抬举!!”
宁紫玉说罢便长袖一挥,冲着眼前人,恶狠狠地就是两个耳光。
两掌落下,柳含已被宁紫玉扇得向外飞了出去。“咚”的一声,只见弱柳扶风如柳含,不难预料地被扇出在几步以外的地上,他那样纤细的身子,被宁紫玉扇得竟是连续挣扎了好几次都没有直起身来。
柳含只咳了两声,便感觉肿了的嘴角,留下来一行热热的液体,气味腥得厉害。
他闭了闭眼,觉得自己两颊火辣辣的疼,可如今这个时候,他只要一想起站在楼下仍执着信着他的叶邵夕,柳含却觉得,原来,不管脸颊是再怎样的疼痛,却终究是没有心痛的。
背叛友人的滋味不好受,如果可以,柳含是当真愿与他相交到老的。
只是很可惜,上天仍是吝啬给他这个贫贱妓子分毫机会。
“呵……呵呵……”
想到这里,柳含不由笑了,他谁都不怨,谁都不恨,恨只恨命运,恨只恨世事,恨只恨他生而为人,投身在这万般混沌的浪荡窟中,却依然毅然决然地想要追逐情爱,最终,不过是换来一场凋零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