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终于回过头来,认真的看了看眼前一身青衣猎装的年轻人。“你长大了,允。”
允露出笑容,欠身道:“当年承蒙您照顾了。”
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他入影门之后的门主,名字叫做白。那时他身中冰息丸的寒毒,能够撑到圻山还没死掉已经是奇迹,依赖门主每日给灌注炽焰内息才得以存活。他的武功全都是门主教的,影门从来不称呼师父或者师兄,与他而言,白其实就是师父。
后来,影门接到天子诏令,白离开圻山前往天都。那一天也是一个落雨的秋天,允在铺满落叶的凄清山路上,目送白离去的背影。他暗自发誓,绝不会做皇族的影。
白打量了一番允,点点头:“看来你过得不错。以前你在山上从来不笑,我还以为你是生来如此。”
“嗯,”因为那时根本没什么可笑的。“弘瀚是个好人。”
白说:“看得出来。”
两个人都是不善言谈的,虽然几年未见,心中彼此十分牵念,然而真见了面,竟觉得无话可说。似乎只要确认安好就足够了。
下山之后的漫长日子里,允曾经好多次想要问问前辈,身为影卫究竟该如何适应,是否也会有尴尬的时候,也有许多不得已。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等待老板下面的时候,两个人就默默的一起看着棚子外的秋风秋雨。对面有一棵树,树叶全都黄了,雨滴打在树叶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许许多多的黄叶从树上落下,仿佛无穷无尽,将泥泞的小路盖成金黄。
允突然说:“我不要回天都。”
白并不惊讶,“先不说这个话题,外头在下雨,雨天打架不舒服的。”
允又笑了,他现在真的很爱笑。“是啊,我也讨厌下雨。”
第24章 雨
盖浇面来了,两个人一人一大碗,果然有堆得高高的肉,也有浓浓的香气扑鼻的热汤。
两个人便捧着热乎乎的大碗,一边看雨一边吃。
白问道:“影门怎样了?”
“现在门主是阿锦。”
“阿锦啊,我记得,刚上山的时候很爱哭,现在应该武功不错了吧。”
允停了一下筷子,仿佛有些羞愧:“也不是,我离开的时候她只到第六层。”
白微微皱眉,“怎么这么慢,我记得你十二岁就到快练到顶了,她的资质并不差的。”
允只好承认:“是我管教不严。”
岂止是管教不严,自从白走了之后,允当了门主,就很少督促阿锦练功。他一路练功过来的感受是,炽焰虽然威力强大,却存在极大的漏洞和隐患。所以修炼竟然是越慢越好。于是他不但不催促后来的人练功,反而时时叮嘱他们,慢慢来,千万别着急。因此也就养成了阿锦散漫的性子。
白叹了口气:“你总是心软。太子过了年就已经十二,等不了多久。如果你不来,下一个只能是阿锦。”
“我去了,也不会是太子的影。”皇兄怎可能放心将他放在太子身边?如果他去了天都,只能做天子的影。那白就会死。所以他宁肯违抗诏令,也不肯去。
允转而问道:“那几个暗卫如何了? ”没有完成任务就逃回去,肯定会有惩罚。
“打了一顿板子,提前退了。听说转去天牢当看守了。”
允就舒了口气。却听到白又说:“那几个人挺明白的。如果真杀了你,我不会让他们好过。”
允转头看着这个实际上是师父的黑衣人,他总是冷冷的不苟言笑,表面刻板严厉,其实却心软的很。他没想到天子竟会舍得将影卫派来,他们同出影门,都在圻山的寒潭练过功。火契之后,功力相差仿佛,真要动起手来,难说输赢。影卫是无法违抗主人的命令的,白一定是奉命而来,要么将自己带回,要么取自己的命。
允放下面碗。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和白生死相斗。“我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是喜欢下雨的。”他望着外面说。
白一丝不苟的把汤喝完,将碗搁在桌上。“小孩子都讨厌下雨,长大了,会发现其实下雨天很不错。”
允把几块碎银都放在桌上。“西炎的面食很丰富,牛肉烩面、油泼面、帮帮面,还有好多我叫不上名字来。都可以一一尝过。”他站起身,叹道:“我希望这雨一直不要停。”
他向白欠身,对方也同样一丝不苟的回礼。允走出了简陋的面摊,走向在等在不远处的侍卫同伴。
雨还在下,地面的黄叶已经是厚厚的一层,走在上面有种软软的舒适。
他心里知道,雨停的时候,就是两个人交手的时候。
* * *
如他所愿,雨一直下了好几天。
允看着帐外的秋雨,忧心忡忡对弘瀚提议道:“不如我们回炎城吧。”
弘瀚笑一笑,亲亲允的脸颊。“我谋划了这一局,就等着请君入瓮呢,怎么会被坏天气吓走。”他向着远处那些零落的营地抬抬下巴,“他们不走,我自然不走。”
于是允便不再说什么,放下帐帘,回转头回应弘瀚的亲吻。
这一场将计就计的局,弘瀚调用了很多人。包括西疆的人马,雁鸣关的军队,都已经暗暗有了调动,不引人瞩目的埋伏在了青屏山附近。他以自己为饵,要钓一条大鱼——不,是一群鱼。
如果一个一个铲除太麻烦,不如一网打尽的干净。弘瀚向来喜欢冒险,越是冒险的计划就越兴奋。
外面秋雨萧瑟,帐篷里却燃着温暖的火盆,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皮毛,一派舒适干燥。
允的呼吸细细吹在弘瀚的耳根,耳根就迅速的红了。
弘瀚拦着允的腰,滚在柔软的皮毛上,熟门熟路的解开了允的猎装。少年的身体劲瘦有力,白皙润泽,原本可谓完美无暇,可惜却纵横交错了许多长长短短的疤痕。他吻上少年右肩的伤疤,“怎么就养不好呢。以后有时间,带你回趟圻山泡泉水,把疤痕去了。”
允笑着摇头:“没关系的,我不在意这些。”
“我在意。”自己的人没能养的白白胖胖,反而三灾五难的,让他多少感到挫败。
“这些都是很好的记忆。”允的眼睛很亮,“有些是在草原上留下的,有些是在回来的路上留下的,有些是在后花园留下的。这些事情我不想忘记。”
弘瀚无话可说,只能抱住允‘吧唧’亲了一口。这几日允对他欲予欲求,并且放开了许多,主动了许多。弘瀚食髓知味,觉得两人越来越默契了。不知怎么,他竟然有种老夫老妻过日子感觉,天长日久,越见滋味。后宫那些送上来的美人他看都没看过,有允在身边,他已经很满足了。
缠绵中,允轻轻问:“如果,过两天我帮不上呢?”
弘瀚压根不在乎。“你不动手最好,那个拼命的狠劲,我哪里舍得老让你受伤。”
允便笑了,紧紧抱住弘瀚,竟有些抵死缠绵的疯狂意味。
秋雨绵绵,总有停的时候。三天之后,空气冷冽了许多,十分清新。满山的红叶被雨打落不少,秋色反而淡了。
狩猎的人马整顿完毕。弘瀚全身甲胄,身披火红的披风,策马来到场前。荆曲江紧随其后,扛着高高的西炎伯大旗,亦是火红张扬。前方是各地的大小领主、贵族、世家,俱是背弓持刀,一副狩猎的打扮。
弘瀚歪嘴笑笑,也不废话,拉开自己的铁胎硬弓,向着莽莽群山射出一箭。箭尖是镂空的,带着尖锐的啸声消失在远方,秋狩就此开始。
一队队人马开往山中。马嘶、狗吠、鹰展翅,好一派旌旗招展的围猎景象。
允跟随在队伍中,在弘瀚左后方一个马身的位置,和一众摩拳擦掌的侍卫们不同,他却有些心不在焉。走出营地不远,他果然看到了立在路边一棵桐树下的黑色人影。
桐树的树叶已经很稀疏,大片的棕红树叶在秋风的撕扯下零零落落的飘下,拂过黑衣人消瘦而挺直的肩。白的目光透过人群,十分准确的看向允,很平静,也很坦然。
允知道他来做什么的。
这场雨下的很久,足够他想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足够他想明白该如何选择。
他轻夹马腹,追上几步,轻轻扯了扯弘瀚的衣袖。“主人。”示意了一下桐树的方向。
弘瀚又见到了那个黑衣人。上次侍卫回来报告,允和黑衣人果然只是吃了一碗面,叙了叙旧。他原本还担心又是天都派来找麻烦的,看来是想多了。
此番进山行猎,一定会有事故发生,必然会有一番恶战。他早都做了万全的准备,并不独独仰仗影卫的武力。这个时候有故人来,能够将允带走,不再增添伤痕,自然是极好的。
弘瀚从身上摸出几块银子——他已经决定以后出门都带钱——很大方的塞到允手中。“去吧。你去请他吃面。老家来个人不容易,你带他把各种面都吃一遍,各种饼也都带一些。不虚此行才是!”
允接过银子,觉得这个说法有点新奇。侍卫们经常会有亲人从老家来探望,带着出门游玩一番吃吃喝喝是极其正常的。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样的待遇。心里的那点愁绪突然就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