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为什么吗?”
允点头,语声黯然,“是主人的血。”这并不难猜,何况在影门的那些竹简中,曾经有过类似的记载。昨日弘瀚应该是划破了自己的手腕,用他的血救了自己的命。
弘瀚歪着嘴笑了,“没想到有一天,我的血还能当救命的药。”他眼神一厉,“说罢,火契究竟是什么?”
允有些茫然,不知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在他看来,火契就是火契。
弘瀚坐的更加懒散了,“既然我把你从山上抢出来,你已经是我的人,有些事总要弄明白。关于影,关于火契,关于反噬什么的。我不管你从哪里开始说,但今天必须说清楚。”
他不再催促,而是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耐心等着少年开口。
此时土坎下面的马家堡乱纷纷的。有人在清理烧坏的寨门,有人将乱跑的马匹赶回马厩。籍梁在指挥着抵城的军士装车,把一捆一捆的箭矢码放整齐。十三叔把成套的盔甲分类摊开,一堆堆的摆在地上。有人挑到了趁手的铁枪,大呼小叫的挥舞着。荆曲江和籍坎看中了同一套铁盔,斤斤计较的争执不休。
在如此的纷乱之中,土坎上却有一种奇异的静谧的气氛。
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的声音终于响起:“影门的内功,叫做炽焰。”
弘瀚没有追问,静静等着少年自己往下说。他知道少年功法奇特。在圻山上,他和允对过招,知道少年武功极好。以他的年岁,习练武功最多十几年,却有如此的效果,应当是十分霸道的功法。
“炽焰功练到九层之后,会极难控制。必须通过火契认主,方可压制。”
他说的太简略,弘瀚追问道:“怎么压制?”
允停了停,慢慢答道:“火契之前,必须先于寒潭中消磨掉全身功力。此时主人授血,便可重燃炽焰内息。也就消除了功法原本的戾气。”
少年说的轻描淡写,弘瀚却听得脊背发寒。他是以练外功为主的,即便如此,也可以想象消磨掉功力对一个武者来说是多么残酷的折磨。“那天,你是去了寒潭?”
允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在圻山,自己答应了弘瀚的要求之后,便离开了很久。“是。我在寒潭中浸了四个时辰,之后才行火契。”
“如果火契不成,或是主人不肯授血呢?”
“炽焰在修炼之时需要辅以极寒的药物,功力越深,寒毒越重。火契之时,若是主人不肯授血,炽焰无法重燃,自会寒毒发作而死。”
怪不得,怪不得那时候少年冷的像块冰,昨晚也是这样。弘瀚呵呵冷笑道:“真是好手段啊!这哪是什么火契,分明就是血契!所以,影就不得不受控于主人了吧!”
少年的语气仍是毫无波动。“是。”
“所以你之前总说,影不可违抗主人。”
“是。”
“如果违抗就会有反噬?”
允淡然答道:“是。”
弘瀚沉默了片刻,突然问到:“你反噬过几次了?”
允不料他会提这个问题,踌躇了一下,才答道:“不清楚。”
不清楚,那就是有过很多次的意思了。弘瀚并不记得他有过什么反抗的举动,继续追问:“除了动手呢?连想想都不行?”
“是。”
弘瀚长久的沉默了。他想到下山之后的日子,少年的从无反抗,自己不管不顾的需索无度。他终于明白了允为何日渐暗淡沉默,而自己竟像是中了毒上了瘾,愈来愈无法压抑心中残忍的野兽。独独在这个少年面前,他越来越暴虐。对权力的掌控是一种诱惑,无论对事,还是对人。当有那么一个人,臣服于自己面前,抛弃了一切自由和尊严,是何等样的满足?又将有怎样的沉沦?
“如果主人死了呢?就自由了?”
“不,主人死去,火契便会出现。”少年指指额间。
“然后呢?”
“就会将影焚化。”
“焚化?”
“是。赤焰会破体而出,将影焚化。”
弘瀚愕然,“这样,还算是个人么?”
允一直平静的注视着弘瀚,此时却垂下眼眸。“影门,只有影,没有人。”
弘瀚再次呵呵冷笑起来。“所谓影卫,所谓黑衣守护,天子独有的影,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帮天人王族,果然好手段!佩服,佩服!”
花尽心思,训练出如此服贴听话的影卫。皇家贵胄们,那一代代的天子和太子,就这么胆小害怕吗?
弘瀚沉思片刻,直视少年乌黑的眸子。“允,你用不着强迫自己。”他说道:“我不要假装的臣服,也不稀罕被迫的驯服。”
“我要的是你,是你这个人,懂吗?”
允静静的看着他。
“我不是什么好人,无赖,霸道,脾气暴躁,有时候疯起来什么都不顾。但我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蛋,唯我独尊的霸王。”
弘瀚说:“我既然看中了你,把你抢下山,放在身边,是希望在征战四方的路上有人能够生死相随。我不稀罕一个只懂得服从和忍耐的空壳,也不希望从圻山带出来的只是个行尸走肉。懂吗?”
“我不希望跟着我的人,是一个唯命是从的影子。”
“他必须是一个人。”
“能够有自己的判断和看法,有自己的喜好和朋友,能尊重别人和被别人尊重的,完整的人。”
“允,我希望,你能够做回你自己。”
弘瀚将这些话一句一句说出口,他说的毫无章法,但允听懂了。
不知是因为天渐渐亮了,还是晨曦的微光恰好照在少年的面庞,允的眼睛也一点一点亮起来。自从走出圻山,他一直逆来顺受,从未主动要求什么,用最顺从和卑微的姿态来隐藏真实的自己。
现在,他的眼睛一点点亮了,整个人便生动起来。
“之前的事,很抱歉。”弘瀚摸了摸少年的头。
他拥住少年,在他耳边问:“疼吗?”他问的很笼统,似乎是指日前的反噬,又是指更早的种种。
但少年听懂了。他想说主人所给的一切影都必须接受,又想说他这些疼忍的了。最后,他只是在弘瀚耳边低声回答了一个字:疼。
此时天光大亮,寨中的人们纷乱忙碌,只要抬头,就能看到高处土坎上的那两个人影。
晨曦中,将军给了黑衣少年一个深深地拥抱,并在他额头印下久久的一吻。
“你想要什么?”弘瀚突然问道,他斜斜一靠,又成了那种不羁的充满痞气的坐姿。
允抬起眼睛,有些迷惑。
“跟着我的人,有人想要地位,有人要名利,有人想要将来的权势,有人想要成就功业。当然也有很多人是迫不得已,谋个生路。你想要什么?”
允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后,他轻轻说:“我想走到遥远的地方,看不曾看过的风景。”
弘瀚沉沉的笑起来,胸腔震动不休。“那你跟着我就对了!”
第13章 驰
在马家堡休整的几日里,西炎国内再次传回来消息。自从离开旧都御城,他们与紫函关的距离越来越远,消息传达就越来越困难。
十三叔的担心果然成了真,弘瀚不在国内太久,那些大阀豪强果然有所行动,私下联络了弘瀚的侄子。据说紫函关外已经有所布置,很多人不想弘瀚回到西炎。
即便是现在立刻出发,从这里再回到紫函关也需要一些时日,此番回国,难免要有波折。十三叔建议调动西荒的旧部,前往关内接应。
“不必。”弘瀚回答他的仍旧是那句话:“抄近道!”
八百里昆岭,将西炎国和中原东西分割,除了紫函关一处,其他都是崇山峻岭险阻难行,又哪里有什么近道?
弘瀚马鞭在羊皮地图上一划:“这不就是近道?”马鞭过处,从抵城往北往西,划过一条弧线,所指之处正是雁鸣关。
雁鸣关,西炎地界最北处的关隘,关外是茫茫草原荒漠。
从此处到彼处,是千里大漠,无尽草原,是敕勒川,是胡人蛮族的地域。千百年来,从未有中原的军队横跨过。弘瀚歪着嘴斜斜的笑了,觉得自己画的弧线很完美。
屋中议事的几人,眼神也俱是一亮。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也都是一群疯子。
第二日一早,弘瀚披甲执戟,红袍加身,骑马登上了最高处的土坎。此时艳阳初升,照在他铁甲上发出刺目的金芒。
“兄弟们!”他抬起手,二百人马在土坡下肃立无声。
“我们面前有两条路!”他的声音很大,很洪亮,每一个人都可以清晰地听到。
“回抵城入关,沿昆岭回返紫函关,这一条路,是我们来时的路!”
“炎城在哪里?”弘瀚手一指,指向西方。“在那边!”
“从这里向西,过千里敕勒川,便是雁鸣关!”
“我们何必舍近求远!”
“不错!敕川向来是蛮族胡人的居所,一马平川,毫无遮掩!”
“但同样毫无阻拦!”弘瀚挥着马鞭,提高了声音:“蛮族有何可惧?”
众人齐声答:“有何可惧!”
弘瀚调转马身,喝道:“我便用二百人穿过敕勒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