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你,是夏景帝萧乾,还是御林军秦萧?”
萧乾没有说话。他确乎也和他目光相接,但李承欢却看不清楚他此时脸上的表情,对此,李承欢甚至是有些庆幸的。
萧乾此时穿着普通士兵的衣服,当真和他那年,出奇地相似。
李承欢很多时候都告诉自己,他并不在乎眼前这个人是什么身份,不管是秦萧还是萧乾,他都是他。然而他骗不了自己,他一直都在乎。
“若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一年七月的鹿鸣山,该有多好……我真想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梦醒来的时候,我还在鹿鸣山脚下的小院子里,有秀容,有何大娘,有红叶,胡大哥和魏大哥时不时会来做客,那时鹿鸣山便会热闹些。秦大哥随御林军回宫之后,也还会回来。我会怀着这样的期望等着,终有一天,他来带我走,我们一起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他武功高强,做护院一定最能得主人家器重。而我开一间小书塾,教学生们读书认字。从青颜到白发,一不小心,一辈子就过去了……”
这是第一次,萧乾听到李承欢这么清楚而坦白地说出他所期望的未来。而偏偏是这个,他给不了他。他所能做的,只是用尽一切力量,想要把他揉进身体里一样抱住他,说:“承欢,我是天下人的夏景帝,却只是你一个人的秦大哥。早在从西蜀回来,在百禄镇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放开你的手。不管是谁,都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李承欢默默地听着,然而可悲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心没有起一丝波澜。
你是天下人的夏景帝,是我一个人的秦大哥,然而天下人——却比一个李承欢来得重要得多。
你说再也不放开我的手,却还是把我推开,独自去面对你母后的权威,而我不管是以何种身份,你的臣民,还是你的爱人,都没有和你并肩作战的资格。
你爱我,我也爱你,但大夏的君主夏景帝身边,却不能站着一个李承欢。
“我不走,那我在你身边,到底算什么?”李承欢问他,“是和儿的老师、你的臣子,还是……”他几乎是颤抖着说出这几个字——“你的男宠?”
当两个身份相差悬殊的人在一起时,历史的记载往往尤为有趣。夏威武帝萧衍和蜀王公王公煜的那一段鲜为人知的□□在野史里被人描画修饰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曾说过谁是谁的男宠,因为他们一个是蜀王室王公,另一个则是大夏的皇帝。而后世人提起萧乾和李承欢的时候,往往说一个是君主,一个是男宠,而不管他曾为帝师。萧和长大以后即位为帝,曾不止一次称赞过他的老师的才华与学识,甚至相比于父皇夏景帝,和后来众多在他生命里出现过的重要人物,李承欢启蒙之师的地位都是无可撼动的。然而这些在史书里,不过寥寥几笔带过,远没有野史中那些旖旎风光来得让人狼血沸腾。
“臣子也好,男宠也罢,承欢,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放手了。”
李承欢听了,只笑。
曾经被世人嘲弄为傀儡的夏景帝,如今终于摆脱自己母后的权威,让秦家和陆家狗咬狗,看好戏。又用通商的手段来牵制拓尔跋,换来大夏和大汗边境百年和平。但我们之间,远远不止横着一个秦太后,一个拓尔跋,还有天下间睁大眼睛盯着他们的君主的一举一动的所有人。拓尔跋说得没错,你好不容易挣来的这么个圣君明主的名声,难道会甘愿因为一个李承欢,就眼看着一切付诸东流吗?
“不放手?那你是想被天下人唾骂,还是想让我李承欢——成为大夏的罪人?”
这一天的两军宴会上,挚友难得地说想念家乡亲人,于是喝下去很多酒,章云旗便陪着他喝。第二天一早,南下的军队启程,蜿蜿蜒蜒成一条长蛇。这以后三天,军队修整驻地,暂时不用练兵。他回到帐中,封千里已经在等着他了。
先前挚友因为跟军中将士练武的时候,下手不知轻重,打断了对方一只手臂,所以被赵将军降了职。现在终于恢复原职,便来感谢他——或多或少,章云旗那些“好话”还是起了一点儿作用的。
兄弟之间自然不必说些什么客套话,封千里拍开两坛酒要与他共饮。章云旗昨晚已经喝了不少,现在头仍然隐隐作痛,摆手说不喝了。封千里没有强求,自顾自一碗一碗倒出来,一滴不漏灌下肚。章云旗这才察觉出有些不对来。封千里再端碗欲饮的时候,他挡住了他的手臂。
“封大哥!你这么个喝法,我看不是要谢我,更不是因为什么想家。到底怎么了?”
被人说透了,封千里索性丢了酒碗。碗里的酒液晃荡着溅到案上,拉长变了形。
“云旗,你帮大哥个忙!”
章云旗放开手,虽然不知道挚友要他帮的是什么,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拒绝。想必这个忙,就是他如此苦闷的原因吧。
“要我帮什么?”
“把这个——”封千里把一个药包拍在案上,说,“送去给那人。”
章云旗拿着药包找到花嶙,开口就叫:“花兄——”
“花什么兄?谁就跟你称兄道弟了?我叫花嶙。”
章云旗犹如被噎了一口,说:“封大哥给你的。”
“这是什么?”花嶙把药包拿过来在手上掂了掂,正准备凑到鼻子跟前闻,章云旗说:“是药。听说……”他上下打量了花嶙一下,不信的样子,说,“……你受伤了?”
药的味道不算好闻,花嶙嫌弃地扇了扇鼻子,又扔回章云旗怀里。“不就是崴个脚吗?”昨天晚上顾镇晔已经给他擦了药,谁还用得着这个?他反问,“他怎么不自己来给我,还要你转交?”
“他……”
“哎算了!你拿回去吧,就说我已经好了,用不着了,替我谢谢他的好意,啊!”
花嶙态度敷衍,章云旗自然看得出来。他拿着药包觉得很为难,不知道该怎么跟封千里说。他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的反常,难道只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吗?这个人……
突然花嶙惊喜地跳起来,往远处用力挥起手。章云旗回头向身后看去,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朝这边走来,很快就来到面前。这人似乎是对自己带有敌意——章云旗这样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似乎轻描淡写,但总让人有那么一丝不舒服。
他没管章云旗在场,对花嶙说:“我还以为你又跑到湖边去了。脚还疼吗?”
花嶙撅撅嘴不以为意:“不疼了。”他朝章云旗扬扬下巴,说,“呐——还有给我送药的呢。”他有那么点儿小心思,存心要气一气顾镇晔。
顾镇晔转头看向章云旗,又看向他手上的药包。章云旗觉得似乎有戏,就说:“这是找军中大夫开的药。”
顾镇晔截过他的话,说:“多谢好意,不过花嶙现在已经没事儿了。”
“哦、那好,那……”章云旗只好说,“那我还是拿回去吧。呵……下次小心,我先失陪了。”
章云旗走后,顾镇晔什么都没说。花嶙不高兴了,追着他问:“你怎么就不问问刚刚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要给我送药啊?你就没有一点儿不高兴?”
顾镇晔停下来,转身拍了他脑袋一下,拍完又若无其事地走了。花嶙愣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开始炸毛:“顾——镇——晔——”
章云旗一边往回走,一边纠结一会儿到底该怎么跟封千里说。药包在手里一掂一掂的,只顾盯着脚下,就没注意周遭。结果走到帐篷门口,才注意到那里站着一个人。一看清楚那人是谁,他就惊叫出声:“先生!”
第113章 一别之后,后会无期
章云旗在这支军队中,李承欢先前一直是不知道的。他虽知他在东南军中做事,却不知竟就是在赵其远将军手下。直到昨天,萧乾以微服之名来军中,才从赵其远将军那儿知道章云旗就在这儿。
章云旗想,原来这么多天,先生一直在他近在咫尺的地方,而他却浑然无觉。两人师生相见,不免感慨一番。当初章小公子“不学无术”,一天只想着舞刀弄枪,到头来,李承欢这个先生也没教他多少东西。如今两人在这东南的军队驻地相见,彼此都有些命运弄人之感。
章云旗没有问他如何会手持“圣令”到这军中来,他只想到,先前传言先生被罢免太傅一职,但如今看来,似乎其中也有些隐情。而这些隐情,或许是他不便知道的。
毫无保留地相信李承欢,这是他作为一个学生对先生的尊重。至少现在,章云旗是这么想的。
既是微服出巡到这儿,便不能刚来就走。军队驻地休整完毕之后,军中举行会武。将军何以突然要举行这场会武,普通的士兵是没有办法知道的,不过他们也并不去想“为什么”这一类的问题。相对于每日里枯燥的排兵布阵训练来说,这场会武显然更能激涌起男儿的热血。而对于一场行军跋涉下来尚还处在漂泊之中的心,这场比武也是最有效的静心丸——这之后,男儿们将在这里度过大夏从二百四十九年走向二百五十年的年节,并在接下来的一整年里,日复一日重复他们得以挥洒豪情和热血的军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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