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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瑟在御,宠辱两忘 (我独顽且鄙)


  这出其不意的问题令赵让微微怔愣,他略低了头,不欲令李朗见到他的苦笑:“陛下可是有怪罪之意?”
  李朗沉默后淡笑,将话题岔开道:“食不语寝不言,你我何妨就遵从一把孔圣人之言?”
  午膳中有宫中九月始制的花糕,香软可口,甜而不腻,李朗尝了块,赞不绝口,手执了一个便往赵让嘴边送。
  赵让伸手接过,咬了一口,瞥了眼露出期待之意的李朗,眉头蹙起,并不作声。
  “不好吃?”李朗讶然,他索性掰过赵让的手,张嘴就把那块已经啃了口的花糕直接叼抢了过来,边咀嚼边含糊发问,“静笃不爱吃甜么?”。
  “你……”赵让脸色一红,他实在难以消受皇帝日常举止的狎昵亲热,那旁若无人的怡然自得,比床笫之上的缠绵合欢更能令习惯守礼不逾的他窘迫不堪,无能招架。
  李朗瞅着赵让这模样,暗笑不已,愈发起了逗弄之心,抓着赵让的手不放,将他适才拿着花饼的手举到自己嘴边,口一张,轻轻地咬住其中的食指。
  低低惊呼了一声,赵让缩手,薄怒斥道:“陛下!”
  要知这殿内可不是两人独处,侍候的内臣宫女围了大半圈,虽说李朗特意把他们遣远了去,寻常声音的谈话不至为人耳闻,但这众目睽睽,两人的一举一动自然尽数落入他人眼中。
  赵让年长,脸皮却比李朗嫩了不知多少,即便心内愿意与李朗鸳鸯共枕,但到底自持臣属本份,大庭广众下,被君王这般轻薄,倒显得自己不过以“色”娱人的佞臣。
  见赵让眼中真有怒意,李朗极懂识时务者为俊杰之理,忙收拾轻佻,端坐如仪,也不开口。
  两人各自对着满桌珍膳嘉肴,既不动箸,也不举杯,沉默静坐,似乎皆在凝神静思。
  明知赵让是以退为进,李朗却还是不忍看他憔悴迷离之态,无奈开口道:“静笃,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他话语虽轻,却令赵让周身一震,垂头不语。
  李朗又道:“我知你别有苦衷,但你可晓得,若你……你始终如此,你我之间,怎谈得上比翼双飞,琴瑟和鸣?”
  用词算不上正经,然李朗的表情非比寻常得认真,他伸手向赵让,轻轻缠住其手指,柔声道:“若你仍不知我心意,我便只能开门见山了。静笃,以吾一生,许你一世。”
  赵让仿佛冻住般僵硬失温,半晌后他抬头,不见李朗眸中有半分亵玩之意,又情不自禁地别开了眼,有些狼狈地道:“阿朗,可到底你是君王,君臣之别犹如天堑,你我怎可能真做到比翼双飞?”
  既是开了个头,他的勇气也随之涌上,一笑而覆上李朗的手背,“我能得你青睐,已是万幸之至,这份独钟之情,却不敢妄受。你定是清楚,人主本当去喜去恶,虚心以道舍,有道之君,不贵其臣的道理。”
  赵让稍稍一停,目光停在两人交握双手上,轻声叹笑:“再说,得帝王的独宠加身,于我只怕亦是不祥之事。莫说这比翼……的帝妃下场,汉文帝宠爱邓通,那邓通盛极之时,铸币遍天下,富可敌国,却仍落个饿死的结局。阿朗,你我之间,只怕注定,只能如此。”
  他话语平和无波,神色淡然,仿似所述之事与己无关,见李朗并出声辩驳,顺水推舟地便将珠花的前因后果轻描淡写地讲出,只道长乐倍受欺凌,自己忍无可忍,借觐见之机,夺了谢皇后的珠花以为儆戒,正是这般独断专行,才引来高正的杀身之祸。
  李朗默默听赵让谈及心事,所受震动,非言语可表,他不曾试图打断赵让的话,反为此而欣喜雀跃,又察觉赵让在侃侃而谈中,加重了十指相缠的力道,更清楚对方如今坦言顾虑的意义,屏气凝神,静待赵让道尽心事。
  说罢谢皇后,顺理成章地提及这回牵扯到太后的事,赵让的语速与口吻明显迥异于之前,且将目光垂落,然李朗因之前的欢喜和深思,竟将这异状忽略了过去,不曾留意。
  失踪的事情,赵让只云在静华宫追思往事时,忽觉头晕目弦,不多时便不知人事,待到醒转,人已被囚禁于仅有一床的室内,铁锁长链缚于床头,虽可在室内踱步,却到不得门边。
  每日里有人送饭食饮水及便桶,隔段时间再行收走,室内昏暗无光,那来人又绝不出声,倒是难以从身量辨认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遑论认清面目了。
  从第二次起,赵让便察觉有异,他始终毫无力气,但神志清明,到了夜间,便时常有香气萦绕,随后便浑似一梦,总有肤如凝脂、体香各异的女子投怀送抱,挑逗嬉戏,尝试与他共赴云雨。
  话到此处,赵让瞄了瞄李朗,果见他面色不佳,心中暗苦,却也不觉笑道:“也不知幸亦不幸,那弥漫于室内的淡香,虽令我周身乏力,却也莫名引致不能人道。虽说食色性也,只是若在这等情境下行乐,受控于人,哪有半分甘心?”
  李朗嗤笑,扬眉道:“你所形容的异香,应当是从前宫中助兴之物。你只消与其中一女行事,这后宫便容不下你,只怕更有人要小题大作,兴风作浪。不过静笃,指桑骂槐并不好,你也在怪罪我么?”
  赵让闻言怔然,猛省起李朗虢夺强占的初次,哑然失笑,摇头道:“罪臣怎敢?陛下多虑。”
  见李朗仍是闷声不语,他内心五味杂陈,但对李朗油然而生的一份爱怜却令他柔情满怀,气势一起,便拉过李朗,用唇轻贴着李朗的面颊,就着耳际,轻声细语:“阿朗,我愿为你而死。”
  这话说完,赵让羞愧不已,只恨不得地上倏然裂开了道缝他可往里钻,臣为君国殉死,古往今来,并非少有之事,但他这番表露里,显然已未将李朗视作至尊君王。
  李朗沉稳一笑,凝着赵让的眼,心下甜蜜,却不形于色,相较出宫会谢昆那日,赵让初唤他名时的激动,如今得赵让直截了当地表明心意,他反倒有种水到渠成之感。
  犹如王座江山,既然志在必得,顺应天道,自然就可纳入掌间。
  赵让的犹豫与顾忌,李朗心明如镜,如今赵让坦诚相告,李朗深知也是时候令赵让知晓他将来的位置,比翼双飞并非全无可能,君臣有别,而相知相惜并无上下高低,两人各安其位,各行其事,并肩与共,同进同退,又何必愁什么身外之名。
  思绪至此,李朗改而攀住赵让的肩头,凑近了笑道:“光天化日,你我还是各持分寸,日暮黄昏,再践相约之会。”
  赵让默然凝视着李朗含笑的脸,唇角轻扬,强作一笑,微微点头。
  待李朗离去后,他独自退回寝殿,屏退众人,将大门紧闭,此时他才留意到,竟早已是汗流浃背。
  李朗之能,赵让深有体会,那番精心编织的谎言,他出口的时候是提心吊胆,毫无信心,不想竟真蒙混过关,李朗丝毫未起疑心。
  他在安心之余,又不禁胆寒,当时大崇恩寺那人胸有成竹地表示定能顺利将他送回宫中,而不致暴露,令皇帝提防于他,他还无法相信这匪夷所思的办法可行,但如今依计而行,竟然一切顺利,李朗甚至无需他人的推波助澜,自行便得出太后别有居心的结论。
  原来招摇过市的魑魅魍魉背后,真有个深藏不露的魔祖,对形势之了解,对人心之掌控,入木三分。
  如此对手,再兼有呼之欲出的后盾,皇帝真能是对手?
  赵让抚摩着胸前玉佩,无声一笑:阿朗,你我之间,何尝能做到心无芥蒂、同声同气?朝堂大事,我几无所知,而这后宫早已妖孽横生,你却只当是无足轻重之地。
  你我各有牵绊,又该如何是好?
  他在屋中犹如身陷囹圄的困兽,原想将长乐唤入,细问李铭的事,又恐长乐追问下来,关于李铭真身,他反不好回答。
  宫中耳目众多,稍有不慎,走漏风声,代价便是人命。
  煎熬到黄昏时分,李朗遣内侍将赵让召去凌云殿,该殿位于宣德大殿的西边,是皇帝的燕居之处。
  见到赵让,李朗神秘地笑道:“早前曾说过要和你商量件大事,却因着你失踪而耽搁了一阵。”
  赵让迷惑不解,李朗也不过多解释,径自叫人领路,他则与赵让并肩而行,穿过两边皆水的细长回廊,从镂空雕花的拱门,入了个四周潺潺流水声忽而增大的花厅,厅中已有数人,见李朗与赵让进来,不约而同地起身拜倒。
  其中只有一位站着行礼,便是禁军头领魏一笑。
  赵让起先错愕,待看清那伏地跪倒的是何许人时,他怔愣当场,回神后仍难以置信地转看向李朗,嘴唇微动,却不闻有声。
  李朗冲赵让轻轻一笑,道:“怎么?连自己的旧日部属,都认不出来了么?”
  此时跪伏在地的一人早已按捺不住激动,也顾不上御前礼节,抬起头来,泪光闪烁,朝着赵让忘乎所以地大叫起来:“殿下!”
  赵让深吸口气,压下心头悸动,转而朝向李朗,还未开口,李朗已然摆手笑道:“无妨,此处没有外人,他们如何称呼你我都不介意,南越王殿下无需过于拘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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