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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瑟在御,宠辱两忘 (我独顽且鄙)


  之后这些年,他全心在南越事务,闻得三皇子登基,便已开始为日后功业潜心筹划,虽说不至于对东楚如今的朝政一无所知,但直到谢吾这事,他才发觉其间大有蹊跷,非他一厢情愿,以为东楚也如他的南越之地,君臣和睦上下一心。
  只是李朗不愿多说,赵让也不好多问,两人各怀心事,无言相对。
  片刻之后,李朗到底又问出话来,虽说自己也觉得不合时宜,但他到底没能忍住:“静笃,你这玉佩……”
  提了个头却不知要如何接续,是该明知故问“是否就当年我赠送你那块”,还是该单刀直入“为何要随身戴在身上”?
  李朗踌躇中,赵让已是笑道:“此物出自东楚,离开故国之时,原道今生还不知能否归家,戴着也好睹物思乡。”
  他知道遮掩无益,便索性大方将玉佩从颈上摘下,双手捧给李朗,低声道:“久别重逢,三殿下已是英雄盖世,罪臣也得天幸,叶落归根,此物正当物归原主。”
  李朗接过,摩挲一阵后,抓起赵让的手,再次把玉佩塞入其中,嘴唇微动,却并未出声。
  赵让抬眼见皇帝目光专注,心中激荡,面上却不动声色,正思忖该如何应对,忽听堂外传来一声急报,李朗松手转身,叫进传信的禁军小头目,来者跪倒禀告道,长庆观奸贼伏诛,魏头领救回一少女,只是伤势不轻,头领正在为她医治,分不开身亲自面圣。
  李朗一听这口气便知不妙,他清楚魏一笑的歧黄之术,若是他束手无措,那只怕华陀再世也是难救,皱眉看向赵让,那人倒还显得冷静,只是双唇泛白。
  到底于心不忍,李朗问道:“你领朕去看看。”
  禁军小头目答声“是”,便带着两人一前一后,经走廊到了间极小的厢房内。
  这房中除去一张床外便只有床前斜放的一张竹椅,那竹椅上正坐着满脸愁容的魏头领,见李朗等进来,慌不迭要起身施礼,李朗摇头轻声问道:“如何?”
  魏一笑默默看了赵让一眼,以更轻的声音回道:“不妙……”
  李朗把赵让留在屋内,他唤出魏一笑,要他详细述说长庆观之战,魏一笑道伏击之人全歼了,人数还不少,不下于二十人,且个个身手不凡,从尸体上辨认,都不是官府中人,看形貌倒像江湖中客,大概全是重金豢养或求购的死士。
  这种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没必要留活口,无论如何严刑拷打,他们也绝不会招供。魏一笑又道,把人杀干净之后他们彻查长庆观,才找到这已然奄奄一息的异族少女,只是这少女身上的重伤却不是来于刀剑铁器,倒像从高处坠落所致,双腿生生折断,却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如今只怕是回天乏术。
  李朗听得唏嘘一叹,赵让费尽心思,到底是徒劳,又吩咐道:“那长庆观距离金陵不足百里,待到天亮再派人搜,看有无暗藏玄机。”
  稍作停顿,他将赵让之前所道出的“周校尉”告知魏一笑,要他即刻追查,严惩不贷,魏一笑领命而去,李朗在厢房前来回踱了几遍,停下脚步在门上轻轻敲了敲,同时道:“静笃?”
  赵让将门打开,静立一旁,李朗蹙眉上前,伸手一探异族少女的鼻息和颈侧,不由也垂了眼,这少女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却在异乡香消玉殒,即便是李朗,也有些生死无常的戚戚。
  “她适才还有一口气在,睁眼看了看我,就没了。”赵让声音若不波古井,毫无所动。
  李朗听得赵让抛去自贬称呼,知他内心必是悲痛难已,只是不能在皇帝面前放肆无状,这才压抑到近波澜不惊。
  他蓦然心也跟着一恸,犹如万蚁竞相噬咬,奇痒奇痛,忙干咳一声道:“人死已不能复生,你也不是未经此劫的人,她九泉之下有你挂念,也不虚此生。”
  赵让默默听着,静静看着已撒手人寰的少女,并不开口,也不谢恩,过了好一阵,才倏然“扑通”一声跪倒在李朗脚下,深拜道:“罪臣伏乞陛下皇恩浩荡,将这孩子的尸身盛殓,送回南越,让她也可以魂归故里,也给她的父母姐妹、犹在生者一份慰籍。”
  这要求听在李朗耳中,全然不是滋味。
  若这少女侥幸活下来,李朗倒是极有可能等她伤势一好转,无需赵让多言,便送归南越。但她到底没逃过阎王拘命。李朗从未有过抚尸恸哭之举,在他眼中,尸身不过尸身,恰巧这具尸身即刻让他想出搪塞谢家的招数,却不料赵让忽有这郑重其事的乞求。
  他见赵让不但跪倒,且前额抵地,久久不起,如此重礼,便只道这少女真是赵让的心头所爱,更是无名火起,待要冷言拒绝,话到嘴边狠不下心出去,只好长吸口气,避而不答:“明日启程之前,先去找副棺木给她收殓,待回到金陵再议。你且起来。”
  赵让茫然起身,此刻只觉心痛如绞,妻妹活泼可爱的如花笑颜与轻亮笑声仿佛仍在眼前与耳际萦绕,可这么个活灵活现的孩子,如今竟因他的无能为力,已是香魂一缕随风散,徒留下这具了无生气的冰冷躯壳!他即便是到了九泉之下,还能有什么面目见五溪族长夫妇和他的正妻?
  然则这要求颇为强人所难,乞求皇帝把这孩子的遗体送回南越,就等于是挑明东楚军有人将五溪族人卑劣地掳走,纵使少女依然是清白之身,也无改这一事实,整个东楚大军都要因此蒙受名誉之亏,若有心者从中挑事,处理不当,怒焰星火,而成燎原之势也是难保。
  这……赵让当然清楚,可是难不成就任由妻妹的遗骸葬身异乡,由它孤茔生荒草,无人凭吊?
  他明了李朗的为难乃至拒绝,正因如此,他才心如刀割,不觉目中盈泪,待回神要低头避开李朗,已不能够。
  李朗见赵让落泪,更是眉头深锁,一鼓作气上前,拽住赵让,仗着气势毫不犹豫地在他唇瓣落下一印,若无其事地道:“静笃,回你房去,此间的事你已不能再干涉了。”


第10章 第九章、


第九章 、
  赵让失魂落魄,无奈回到房中,已过丑时,哪里还能再入睡,枯坐于窗边,心中翻卷起怒浪狂涛。
  李朗那突如其来的骇人之举,委实将赵让震得魂飞魄散,似幻实真。他两人都已不是懵懂少年,早已了悟周公之礼,由此赵让更难相信李朗此举纯属无心,抑或意外。
  尽管不过电光火石的一瞬,但那毫无疑问,是个较之前的撩发触眉更亲昵狎异的动作,赵让百思不得解李朗的用意。
  此事真比妻妹骤逝更令他坐立难安,毕竟前一桩他已有准备,后一事却打得他措手不及。
  苦想无果,赵让从窗前站起,正想开门去探探风,门却先行开启,进来一手捧食盘的少女,少女刚踏进屋,门又应声关上,门外侍卫真是尽责,毫不敢怠慢。
  少女将食盘放上圆桌,将置于其上的一瓷碗端起,小心翼翼屈身,双手举起向赵让,声柔而颤,楚楚可怜:“将军请喝参汤。”
  赵让接过,屋内的烛光虽弱,却足以让他辨出,来者正是之前惊鸿一瞥而过的胞妹。
  他随父出征时,这个妹妹尚在襁褓,犹记是个粉妆玉琢的小奶娃儿,不想白驹过隙,转眼之间……当年他背叛东楚自立为王后,也曾听说在金陵的家人惨遭下狱,只是那时他本就心冷意懒,近乎万念俱灰,再加上唯一亲近挂念的生母在此事早几年前便亡故,这个妹妹于他而言,仿佛就如同不曾存在过。
  可是如今少女婷婷玉立在赵让面前,他竟是难以想像她因叛将之妹的身份而遭了多少罪,这晚又恰是他丧了另一个妹妹,两相愧疚齐齐煎熬,赵让忽觉心口出奇地憋闷,眼前一黑,差点连碗也失手摔落,幸得少女眼疾手快地接过,这用上好的人参煎熬的汤汁才没有洒个干净,暴殄天物。
  “将军身体不适的话,不妨坐下,让奴婢侍候将军吧。”少女其声如人,柔弱如风中之柳,赵让苦笑,细细地端详她的眉眼,半晌才应道:“你……还是叫长乐?刚刚……皇帝的话你听到了?你知道我是谁?”
  “回将军话,奴婢小名确是唤作长乐,长乐未央的长乐。奴婢不知将军是谁,陛下令奴婢服侍将军,奴婢尽心即是。”长乐低眉顺眼,恭敬得体,“请将军就坐,奴婢侍候您喝汤汁。”
  赵让未拂她意,坐在桌旁,见长乐在他身边长跪,不禁道:“不必了,我自己来。长乐……你无需在我跟前自称奴婢,你我血脉同源……我不奢求你叫我声兄长,却也求你别叫这声‘将军’……”
  长乐动作娴熟地舀起一汤匙参汤,往赵让口中送去,赵让回避不得,只好张口咽下,他的硬骨傲气从不惯于向妇孺老弱,即便眼前这不是他的亲妹妹,他也不好强拒。
  汤汁见底后,长乐将碗放回,从怀中掏出精致的绣帕,欲给赵让揩嘴,赵让转头闪过,再次道:“长乐?你……你能和我说说话么?”
  长乐无言片刻,倏尔柔柔一笑:“将军何必对奴婢如此客气?您是东楚大将,还是南越君主,高高在上,奴婢却是打自懂事起便是遭人轻贱的薄命之身,家破人亡,堪比蝼蚁,是奴婢该求将军,莫要再说什么‘血脉同源’一类的话来,将军自贬身价遭人耻笑不说,旁人也要责骂奴婢厚颜无耻,攀龙附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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