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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挽凤止 (从从从从鸾)


  慕容冲神情显出些茫然,低低地答了声:“我也是……”
  “你恨的,是我吗?”慕容箐转过身来,目光楚楚,追着他的眼睛。
  慕容冲缓缓地摇头,过了一会儿他轻声地说:“我不恨你,我能……恨谁呢?谁都有自己的理由。”
  “小时候,姨母说,她害怕的东西太多了,所以就不知害怕的是什么了。”慕容箐今日的话说得格外多,甚至清晰而顺畅:“你呢?也一样吗?”
  “七哥以前说,我还不如死了。”慕容冲兀自地说,像是在引开话题:“我也有想过……可是,刀子抵在脖子上,轻轻一划,都疼得很。”
  “你看着我,像不像照镜子?”慕容箐跪坐在他的身边,轻轻搂着他的肩膀。
  慕容冲抬起头来,看着她。
  “有的时候,你在嘲笑我,也在嘲笑你自己。你不想他活着,是因为你已经活下来了,是不是?”慕容箐顿了顿,突然说:“凤皇……你……你下一个决心。”
  慕容冲一直看着她,不曾变过,她的目光悲伤而哀痛,紧紧地与他相对视。
  她始终也没有说叫他下一个怎样的决心,很久很久,她骤然地松开了他,自己瘫坐在了地上。
  “阿姐去陛下那里,告发我吧。”慕容冲终于闭上了眼睛,面色平静地说道。
  慕容箐没有回应他,只是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向内室的深处一步步走去。
  “凤皇,你最怕什么?”慕容箐突然停了下来,问道。
  慕容冲与她背对,看不清她的神情,想了一想,才答道:“怕死。”
  “我也是。”慕容箐说,停下的脚步重又迈了开来。

  第八十五章 狐悲

  长安城的冬夜,似乎比之邺城,更要冷上许多。慕容箐身上披了一件厚实的外衣,素雅的黛色,衬着她苍白的面色,她点燃了一支烛灯,借着光以指尖涂写画抹着些什么。
  一张雪似的布帛,凝上的血迹总算晒干了,成了棕红黯淡的颜色,慕容箐将手收了回来,指尖毫无血色,似还在汩汩地向外冒出血珠子来。
  手指含合入口,湿润而温暖,最熟悉不过了。
  她突然想哭,却哭不出来了。
  “夫人——”
  昭阳殿门外传来梆梆的敲门声,不大不小,既怕人听见,又怕人听不见。等了半晌,依然没什么回应,两名侍女面面相觑,端着饭菜的先问道:“你一直在门外守着,夫人可有传唤你进去?”
  守门的摇摇头,回答道:“夫人昨夜里吩咐,谁都不准进去。”
  “可是……这都正午了,夫人她……”
  话头续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两人相对着犹豫了片刻,其中一个低下眉眼来,做贼似的压低了声音:“不然,咱们去回禀陛下?”
  另一个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总算是沉了一口气,下了决心一般:“我先进去看看。”
  昭阳殿的门推开来,四下昏暗,空气里似是弥漫着一股发了霉的味道,烛灯该是昨夜点着过,又疏忽地忘了熄,烛泪流到案上,几件婴孩的衣物铺在之上,也难免不有沾染。
  那名侍女轻手轻脚地,穿过几道重帘帷幕,入了内室,榻上空荡荡的,不见有人,平素梳妆用的铜镜之前零零散散的首饰被翻找出来,点面的的朱笔与描眉的青螺并排着,几只装衣裙宝贝的箱子摞在之前。
  那侍女的心神被搅扰的并不安宁,似这屋中藏着魔鬼,她轻轻又唤了声夫人,不得回应,便将一扇窗子推了开来。
  室内的空气开始流通起来,门外的寒气一拥而入,却反倒使人松了口气。
  不知是何处突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那侍女蹙了眉,循着声音向头顶看去……
  “啊——”
  慕容冲起初听闻这消息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昭阳殿的宫人跪在大殿之下,脑袋磕在地上,碰的一声,等他将一腔的话都说完了,慕容冲也只是不冷不热地看着他,一只手被牵入最温暖而熟识不过的手掌心,暖意肌肤贴着肌肤传达过来,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苻坚的余光中,他平静而淡漠,双目却骤然空洞洞的,像一池的深水乍一下地被抽空了,只留下水底即将干渴而死的鱼儿。
  “陛下,”慕容冲突然抬起头来,他便仿佛真实而确凿地见到了他眼底的活鱼在翻跳挣扎,少年微微侧过脸去,又看向殿下跪伏着的人,问道:“他说什么呢?”
  当梦醒不过来的时候,权且就把梦认成了现实,慕容冲走进昭阳殿的时候,慕容箐正安安静静地卧在榻上,内室最高一处的房梁空悬一条素白的绫绸。
  “郎君——”王洛在他即将迈脚入内室之前拦在了他身前:“刚死过人的地方。”
  慕容冲抬头看着他,目光仍然空洞而无光,意外地连一丝丝伤怀都不曾有。他向后退了两步,转过身来,在厅堂内徘徊起来。
  “远远地算见了一面,陛下还在外面等着,郎君,咱们走吧。”
  慕容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答复他,他默默地在厅堂内转了一圈,又在案前停了下来,突然问道:“王侍郎,你说,我姐姐死了,我怎么哭不出来呢?”
  王洛的目光沉下来,答道:“事来突然,郎君一时不能适应,也属平常。”
  “不是,我是说……”慕容冲顿了顿,接着说:“我若在陛下面前连一滴眼泪都不掉,陛下会怎么想呢?”
  王洛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郎君闭上眼睛想想,从此之后,世上再无贵人此人了。”
  慕容冲坐了下来,眼睛紧紧地盯着案上林林总总的衣物、帽子、鞋子,像是酝酿了一会儿却也无果,他摇了摇头,说道:“还是哭不出来。”
  王洛微微叹了口气,缓慢踱步至他跟前:“郎君,咱们走吧。”
  “我只是不明白。”慕容冲说:“她死了之后,就会怎样了?若是变成了鬼,怎么会不来见我呢?”
  “或许,这世上其实没有神鬼呢。”王洛说。
  慕容冲看着他,点点头道:“说不准,不过,既然如此,那么人死了,是到哪里去了呢?”
  王洛不知如何回答他,这样的提问,似乎只有死过的人才能够回答,而偏偏,能够回答这问题的人,都已经死了。
  慕容冲久不见他回应,似乎有些失望,却也只是半阖起了烟目,重新低下头去。
  “郎君穿去年的披风,短了些。”王洛随着他看向那乱糟糟的案上,恍惚间竟然出神了片刻,便突然说道。
  慕容冲不置可否,倏忽如看见了什么,一下子伸出手去,从案正中拽出一件非是孩童身量的冬衣来,那衣服似还只是个模子,里面还没来得及填上棉花,他愣了愣,轻抚了上去,意外觉出些不对。
  站起身来,将那冬衣展开,夹层的书帛便随之飘飘洒洒地落到了地上去。
  “殿下。”
  苟姝缓缓地睁开了双眼,眼下是半开的窗子,窗外寒梅立雪,粉粉白白参半在一处,是美景,却意外地单调。
  “殿下,昭阳殿贵人殁了。”
  苟姝站了起来,手里捻着一串佛珠。
  “陛下交代的事,始终办妥了。”
  “是,殿下,只不过……”
  “怎么了?”
  “昭阳殿留下血书,称……殿下曾几欲戕害王子。”
  “是这样。”苟姝坐到了案前,语气依然起伏得平静,像只是在闲议家常,她今日似乎并不曾施妆粉,柳条似的细眉淡淡的,像两缕青烟,眼角再无往日浓艳的高吊,而是温和地平垂而下。
  “陛下……是怎么说的?”
  “陛下说……恐怕要委屈殿下了。”
  苟姝沉默了下来,许久许久,直到窗外忽的起了大风,雨雪险些打灭了炉子,守窗的宫人将窗子合上,室内的空气便又沉寂了下来。
  “那孩子最后,可是陛下赐死的?”
  静谧之中,这问话显得突兀,回话的宫人一凛,小心地按下腰身答道:“回殿下……不甚清楚。”
  苟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于说:“也好,也好,我也好……虔心地在宫中侍奉佛祖,以赎罪孽。”
  桐生进入温室殿的时候,内里一股腾腾的热气,宛同夏日一般,火烧火燎地烤人,他走入内室,一下子几盏火炉子同时都在燃着,他的脚步顿了顿,继续向前走,到了榻前,从隆起的被褥之中微微传来属人的瑟缩与颤抖,才知道——原来他在这里。
  桐生在榻前跪坐了下来,向王洛点点头,后者会意,率一众宫人退了下去。
  “这屋子里真的有鬼。”慕容冲终于从被褥中钻了出来,突兀地便是这样一句。
  “郎君出汗了。”
  “先生告诉我,这世上有没有鬼?”慕容冲侧过脸来,目光中的的确确是恐惧之色,他看着桐生,眉头微微蹙起,急促地想要得知答案似的。
  “郎君莫要胡思乱想。”桐生轻声地安慰他道。
  “先生又拿这些话搪塞我。”慕容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地仰起头来,嗤笑了一声:“先生不是方士吗?您告诉我,为什么这些鬼怪总爱缠着我呢?他们是人变的,还是本来就是这幅模样?如果人死了就能变成鬼,那么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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