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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挽凤止 (从从从从鸾)


  “你以为自己很清高吗?是圣人、是贤者吗?圣人……贤者……他们都死了,死得要多凄惨,就有多凄惨。可你呢?你怎么还坐在这里呢?大将军——”
  慕容冲停下来,直起身便见慕容泓的目光跟随而来,高与下的相视仿佛能够避开杂余的光线,将一个人的心器剖开了、鲜血淋漓地搭在砧板上。
  他可以,慕容泓也可以。
  他见他眉峰又蹙起,从逐渐模糊的视线里。
  “七哥,”他的声音有些哑了,听起来就像是在哭:“人都是会变的,可有些人,是怎么也变不了的。”
  慕容泓的喉头哽住,想要开口,又怕过于声嘶力竭。
  “哎——皇叔。”
  慕容永还在看天,蓝的颜色像绸布一样柔软,让人忍不住去想象同样的一片绿,又想飞奔的马儿或许就像是梭游的针线,一时想的多了,心神也就不在了,只是搪塞一样回答了一句:“嗯?”
  韩延策马到他身边停下,他转了几圈,又觉得炎热,面上有莹莹的汗渍。
  “你说,主公怎么还不出来?济北王会不会为难咱们主公?”
  慕容永不置可否,只是说:“现在,该叫大王了。”
  “哦,对了——我这脑子,总是……不过你说,到底——”
  “你要相信咱们大王,他可不是寻常的人物。”慕容永拍他的肩膀,转而又轻而微地叹了口气,这时才总算把目光收了回来,从马上看得很远,所及之处正是中军营帐。
  故乡的天很蓝,像是能拧出水,又不是湖河灰蒙蒙的颜色;绿草如茵,却不是郊外麦田里灿灿的黄绿。
  桐生思念起过去,就如同最后一日他登上城墙,俯瞰之下的风景,从近郊到远野,层层而递的浓墨重彩,却最终使边际消于丛丛茂盛的林间,便再也看不见远方了。
  如果是他口中的故乡呢?
  慕容冲说过,他不喜欢皇宫的马场,虽然广大,却又总能望到边,朱紫的墙像畜生的血,又像人的血,尤其还像市中刚被砍下头的人脖颈里的血。天空被圈成四四方方的一整块,马要顾及到这些了,就怎么也跑不快。
  故而当他站在城墙上,只想要长出一双翅膀,好飞过眼前所能及的一切,一路向北,向东,到心驰神往的“故乡”去。
  桐生从来没有畏惧过死亡,从他下定决心开始,他知道总会有这样的一天,可是那一刻他却又想要逃离。甚至——就是从城墙一跃而下,疯了一样奔出很远很远才好。
  他的手张开,却僵硬得可以,身后纷繁的脚步声音将他团团围在中央,为首的面目冷漠,像个死人似的。
  “先生,请随我们回去。”
  桐生去看牢狱中阴暗的角落,窸窸窣窣地有些动静,他的鬓发散乱了,蒙在头顶遮着一半的脸。
  “师兄。”
  ——师兄?
  那声音低沉得如同警示,桐生没有回头,仍旧一动不动盯着墙壁。
  落木等待了许久,再度开口,声色之中仍旧无什情感可言:“师父来了。”
  桐生的肢体一刻僵硬难以扭转,故而当他缓慢又艰难地转头时,动作极度可笑又可怜。他很快隔着铁栅见到王嘉,他的模样没有生变,只是常挂在面上的笑容不见,不笑了,却又着实谈不上有何悲悯,复杂的情绪藏在狭窄的眸子里,使他心底的节律都如濒死一般渐缓下来。
  “……师父。”
  “是……值得的吗?”
  桐生没有立刻地回答,只是仰起头,也不知要看向何处了,只觉得眼底有泪水,想要吞咽回去。
  王嘉看向落木,他的神色漠然得可怕。
  “你觉得,是值得的吗?”
  落木一愣,像不明所以,他犹豫了片刻,低下头去回答:“不值。”
  王嘉又恢复了笑颜,一如往日地将眼眸都弯起,他额间生出皱纹,鬓角又有丛丛的白发。
  “这就是人世啊。”
  他这话不知对谁而语,只是在话的末端拖了长长的尾巴,他的身影摇晃而蹒跚地步出,朝向阴暗的边际行去。
  桐生看向落木,他的眸子黑亮发光,却在这样阴暗的牢狱里格外有一分灰暗显现,如饮露而生的枝叶枯败,比之自己如同干瘪的模样还要不堪。
  落木始终没有抬头,声音还是低沉,沉沉地压在嗓子里。
  “师兄,他是什么人?”
  桐生有一刻不知如何去回答他,只是刻意地略过这提问,语非所语:“他说,你救过他。”
  落木的手指蜷起,像是要本能地掩起手心里有些年岁的疤痕。
  “可是……这是人世啊。”落木的声音总算不能压抑,轻飘飘地浮上来:“是人,都会为自己想的,谁救过谁的命,又怎么样呢?”

  第一百零三章 虞美人

  夜雾渐浓了,开合窗子都像有呛人的雾气,张婧娥矮下身子,指尖温柔地抚摸幼子的面庞,所到之处生凉,又化在男孩子温存的热度里,她拍到他的肩膀时,需要伸长了手臂,一时就想到了从前宫中那宛若鬼魅的存在,或许彼时还不及这般高度。
  只是个孩子啊。
  苻诜未从母亲眼中读出一些过于悲天悯人的感慨,告别之后就转过身去消失于重重的帘幕和屏帷之后了。
  张婧娥站起来,一旁的人还想要去搀扶她。
  宣室殿前还燃烛火,她如一道不动的塑像立在殿后,透过一面偏置的铜镜去看阴暗的一角。
  室内的静默像已维持许久,轻而易举无法打破。
  慕容暐的眼睛里是一潭枯死的水,干涸之后便见到水底的浑浊和腐锈,他以最规正的姿态跪在殿下,弯曲着脊背、伏低下头颅,肩腿都跪得麻木,看来卑微又怯懦。
  他此刻望见宣室殿卵石与热浆浇灌的地面,竟然像极了邺城的正阳殿。
  慕容氏起兵为乱,以兴复为由,他百口莫辩。
  来此之前,他近乎惶恐地想要撇清关系,但当一纸文书砸在头顶,他却又即刻清醒似的平静下来。
  像是过了很久,久到灯架上熄灭了几盏油灯,他听到头顶飘来的一声叹息,忍不住抬头去看,才在灯火极微弱的映照下见到帝王灰败的颜面。
  “吴王已定关东,可速备大驾,奉送家兄皇帝,当率关中燕人,以虎牢为界,与秦永为邻好。”
  苻坚的声音沉得像要落到地上去,语气又颇重地像要砸下来,他自顾将慕容泓的书信复叙一遍,又去审视慕容暐的神情。
  “你若欲去,朕必资备,一如当年以国士之礼厚待之。”
  “慕容氏……真可谓人面兽心。”
  慕容暐一口吐息咽回喉底,心头初如绷直的双腿渐慢酸麻,到如眼前一阵莫名的玄惑慌乱,他的眼帘未曾落下,眼底空洞洞的,像是在看壁上的雕龙附凤,又像抽离了现实而陷于幻境中了。
  他怕了。
  手心本就薄聚的热度消散而去,冷冰冰地撑着地,唇齿又因颤动难以发声。
  这话比之一句捏定生死的命令更能使他浑身战栗,慕容暐惧怕这样的选择,他既不够坦然地选择一死,又不具勇力应下归去。
  归去?归去哪里呢?
  若说慕容垂从始至终都怀揣野望,而慕容泓与慕容冲的忍辱负重又偏偏等到了今日的结果,那么他呢?
  从亡国的时刻,从侥幸于命的时刻,他再也未以皇帝自居自处。尽管他曾因子嗣微薄彻夜难眠,却又不敢进奉亡父母的灵牌,他甚至恐惧族人的目光,连他曾最以为亲的人。他想起慕容冲说的话,淡漠得像寒冰扎在他心底里,霍开了一枚李子大的血窟窿。
  他还怎么归去?
  像是求饶,慕容暐将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一阵钝痛似能分散一些心中的惶惧,他再磕下去,不说话,嘴角却尝到了滚热腥甜的味道。
  苻坚蹙眉去看他叩头不止的模样,直到他慢下来,身子佝偻地屈服着,血泪满面,话说出来不如求饶般嘶喊无助,而是支吾闪烁。
  “陛下待臣恩深义重,臣不忍……不忍……”
  苻坚没有立刻回答他,仰头去看朱红的房梁和由梁上垂下的帘幕,他怠于欣赏慕容暐此刻的模样,因他同样高鼻深目,肤色白得像雪,却流于普遍和世俗,又过于千篇一律,乞求的模样不堪到了极点。
  他想起另一个人,在记忆里,当他因薄怒而掐住他伶仃的腕子时,他的目光总是飞快地躲闪开去,唇却紧紧地抿着,呼吸薄而弱,单单是怎么也不肯发抖,眼底因疼泛红了,也不肯哭。
  到了今日,恐怕也会如这殿下的人一般吧。
  帝王如同失望一般泄气,疲惫地阖目,手支在额角笼起半面的阴翳躲了起来。
  就像是朝暮思梦的珍珠沦为了砂砾,又或者是蓦然地发现喜爱的青枝只会在某一年的春天里苍翠,一时之间便找不到什么可以寄托深情的地方了。
  “行了。”
  慕容暐仍在叩头,脑袋里嗡嗡地作响,沉重得抬也抬不起来,甚至在他听到苻坚开口的一霎,也因为未能听清而迟钝地犹豫。
  好在他总算停下了,殿外的更漏也趁势可以发出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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