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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风 (程小鹤)


  “这……”刘思没有料到他反应如此之大,弯腰将他扶起,轻声说道:“陆公子并没有在这里。”
  姚溪暮闭上眼睛,感觉浩浩的风迎面吹来,心中又成了一片空茫。他迈开步子,一步三摇的往前走着,说道:“他让我来的,为什么他不在呢?他会在哪里呢?他到底去哪了?”刘思看着他的侧脸,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失落与痛苦,慢吞吞道:“陆公子留了一样东西,说是如果新主人不肯留下来,就给他。”
  “是什么?”
  “请跟我来。”刘思没有迟疑,带着姚溪暮走上一条布满苍苔的羊肠小道,蜿蜒着穿过一道垂花门,绕过一片大影壁,进入堂屋之中。屋内布置雅致,紫檀木大桌案上设着博山炉,墙上悬挂着马远的《寒江独钓图》。刘思走到室内,在一旁的雕花架子上抱了一个玉盒子过来。
  “到底是什么东西?”姚溪暮歪着脑袋,莫名其妙的想起了金大乘的那一沓子人-皮面具。
  刘思笑道:“在下也不知道,陆公子说了是留给新主人的,只有您才能打开。”
  他既然这么说了,姚溪暮也不再客气,打开盒子一看,里面竟然又是一叠纸笺。又是房契?姚溪暮啼笑皆非,细细看过,才看过第一张,笑容便凝结在脸上了,这是金陵白衣街东琵琶巷子里的那栋房子。
  姚溪暮幼年的家。
  俞星野当初送给他的时候,姚溪暮并没有收下,在此时看到了,实在有些不明白俞星野意欲何为。除了这一处宅子,还有位于金陵的两处宅子,洛阳有一处,杭州有一处,锦官城有一处。另有钱庄、当铺等产业。
  姚溪暮手里捧着盒子,在毫无预料之际,成了一个大财主。
  他希望盒子中还有财物以外的东西,翻遍了盒子之后,终于发现盒子里还有一只小小的腊丸,捏开一看,里面是一封信,乃俞星野的亲笔。
  姚姚如晤
  君远来此,余未能亲迎,实乃大憾。房契等物随信附赠,聊以致歉。于君幼年之处,候君来时。君若怜我,当来此一叙。望安。
  星字
  “什么意思?”姚溪暮喃喃出声,眼睛里流露出久违的活泼的光芒,“他这又是让我去金陵找他?”
  将信读过三四遍,姚溪暮确认了俞星野的意思,又将信给刘思看过。刘思帮着确认了:“应该是这样,陆公子可能是在那里等着你。”
  “这是干什么?跟我玩捉迷藏吗?”姚溪暮笑着将房契信纸一并收好,小心的装进了自己的贴身荷包。他才来也没怎么休息,也不嫌累,此时又像风一样,闹着要走,刘思挽留不得,特意给他选了一匹好马,让他骑着上路。
  姚溪暮眼前有了曙光,风风火火的赶回了金陵。
  对于幼年居住的老宅,姚溪暮是有很多快乐的回忆的,只是这些快乐的回忆因为那一个深黑的夜晚全部涂上了血色,以至于咂摸昔日的快乐时,都要舔过仇恨的刀尖,甜的不自在,痛的也不纯粹。
  如今大仇已报,姚溪暮走近这里,仍然忍不住要打哆嗦。他敲了门,房门打开的“咯吱”声,让他的心砰砰跳动,似乎要跃出胸腔,他以为下一刻就能够看到熟悉的似笑非笑的面容。而这次开门的人,是他十分熟悉的,却不是俞星野。
  ——千草。
  千草未施粉黛,白衣素裙,声音一如既往的沙甜妖媚:“你来了,进来吧。”
  姚溪暮忍不住往她身后探去,声音急切,像是万马奔腾的扑将踢踏过来:“他在哪里?”
  “一来就找他。”千草神色不悦:“瞧你这一身沙尘,跟个叫花子一样,歇够了我再告诉你,过来。”
  姚溪暮坐立不安的吃了一顿饭,千草又命人把烧好的洗澡水抬到了他的房内,安排他洗了澡好好睡一觉。姚溪暮很想见俞星野,逮住千草不放,“好姐姐,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想见他。”
  千草给他挑了新的衣物,格格笑道:“你为什么想见他?还这么迫不及待。”
  姚溪暮哑然,凝神想了想,却是思绪混乱,言语迟钝:“我要给他做一辈子的饭。”
  “做饭有厨子,为什么要你做?”
  “厨子……”姚溪暮脸上带着模糊的笑意,“厨子有我做的好吗?”
  “你心里爱上他了是不是?”
  姚溪暮没有说话,也没有摇头否认,隔了良久,他眸光流转,冲千草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亲口跟他说。”
  千草敛了笑容,踱到窗前,扭头看了一眼姚溪暮,缓缓说道:“你们曾经有过约定,俞太师伏法之后,他有一件事需要你做,你答应了他的。”
  姚溪暮一点头,“是。”
  “我现在将一切告诉你。”千草不再看他,自顾自的说道:“俞星野本叫陆星野,他的母亲,也就是我师父陆浅吟是穹浪教第三十六代教主,师父惊才绝艳,可惜生不逢时。穹浪教遭遇覆教之难,教众四下逃亡,她随左右护法逃至金陵,暗中召集零散旧人,临危受任,十四岁接任教主之位。”
  千草极力保持着冷静的语调,却没有坚持多久,她的声音就颤抖起来:“师父神机妙算,迅速在金陵建起了一道信息网,想要通过各种渠道,将散在各处的旧人都召集回来。南诏的故地是回不去了,可是宝藏还在,只要开启宝藏,就不愁没有东山再起的资本。可惜师父那时年轻,虽有天纵才情,却到底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一时迷乱,上了俞长安那个狗贼的当,被污了身子,还有了一个孩子。她本以为俞长安会帮自己,却不知俞长安垂涎宝藏,转而对付起穹浪教,暗中以除乱党之名,杀了很多人。”
  “师父本来不想生下这个孩子,但她体质特殊,若是堕-胎,必然丧命,无奈之下生下了这个孩子。她生子时遭遇难产,多亏左护法出手相救。”千草微微一顿:“左护法就是你的外婆。”
  姚溪暮叹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千草继续道:“师父生产后元气大伤,身体和精神大不如前。待好转之后想要刺杀俞长安,偏生俞长安被贬出金陵,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为官。师父恨他入骨,却没有赶着去杀他,转而教导儿子,要兴复本教,要为死去的教众报仇。师父死前做了妥善的安排,包括如何隐瞒他的真实身份送进太师府,俞长安知道他是自己的儿子,却一直不知道他的母亲就是我的师父。”千草冷笑一声:“毕竟他风流成性,虽好男风,但也有几个与他有过露水情缘的女人,他自己也记不清。”
  姚溪暮闭着眼睛,摸索着退到椅中坐下了,他用手捂着自己的脸,叹息一般的说道:“我早就猜到了,只是一直没有确认。”
  星野那样熟悉背负着仇恨生活的痛苦,他曾说过自己是个不忠不孝的人。原来困扰着姚溪暮的问题迎刃而解,深切的同情水气一般在他心里弥漫开来,他想:星野的母亲不希望他出生,他出生之后又被母亲培养成刀剑一样的工具用来复仇,仇人偏又是自己的父亲。我只道自己苦,却不知这世上还有这么多的苦,大哥苦,星野也苦。
  千草这时回头面向了他,“如今大仇已报,唯有兴复本教,本教教众散布各处,已经跟普通百姓无差别。他之前已经未雨绸缪,将不肯离开的人都送到了姑苏莲花坞,希望脱离穹浪教的名号,大伙儿打鱼浣纱,开始新的生活。”
  话说到这里,千草看到姚溪暮怪异而短促的叹了一声,却没有说出什么来,她一片了然,说道:“他把莲花坞送给你,让你成为莲花坞的主人,就是他想要你做的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只想见他。”
  仿佛绳子绷的太紧,骤然松弛下来,姚溪暮坐在椅子里,很久没有动弹,他漫无目的的想着:俞星野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自己却不见了,他走了,他去了哪里呢?
  姚溪暮不假思索的对着千草发问:“哪里可以见到他?”
  千草也不假思索的回答了他:“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姚溪暮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头脑之中,他眼前又出现了俞星野笑着说起要带着他去看大漠孤烟时的场景,两行热泪终于缓缓从眼眶中溢出。
  千草走出了房门。
  姚溪暮心中失落与淤塞逐渐散去,仿佛移开了一个巨大的铁锤,渐渐安宁下来,他已经不再像来时那般冒失与急躁,某些生机勃勃的东西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裳,好好的睡了一觉,第二日启程往关外去了。
  雁门关外,风沙连绵,天蓝云白。
  空气是干燥而新鲜的,塞外风光,跟江南自然是迥然两异。姚溪暮头一次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他干脆在大漠待了一段时日,看过大漠沙如雪,也见过日出红如火。这天他跟着一队驼商来到一家酒肆,到了夜晚,大家都各自去歇息。姚溪暮在床上辗转难眠,脑子的念头像长江里的客船,随时都在上下客,根本无法放空。
  他想起了很多事,不知是不是离发生的地方太远,记忆中那些鲜明到难以忘怀的感触,都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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