杪冬看着阳光蔓延进来,在书桌,地板上拓下小木窗繁复精致的轮廓。
他其实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昨天那么突然地就发了脾气。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杪冬是极少发脾气的,更不用说对着一个才认识了几个月的人闹别扭。
更何况大叔他,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看着印在桌面上的斑驳树影恍了会儿神,然后被庄季一句清清冷冷的“太子殿下”唤回现实。
对了,顺帝现在正要检查皇子们的学习情况呢。
杪冬抿抿唇,在众多轻蔑与嘲讽的目光中站起身来。
其实顺帝所谓的检查,也就是旁听罢了。
庄季问问题,皇子们回答,顺帝就在一边慵懒地听着,不做任何评价。只有在听到特别优异的答案时他才会笑笑,然后随口问出几个更为寓意深刻的问题。
不过这份殊荣,也只有甫子昱得到过。
至于杪冬,庄季曾经当着顺帝的面,当着众皇子的面,轻嘲道:“太子殿下实在愚钝,臣无能为力。”
那时候,顺帝只是笑了一下,看也没看还在站着的杪冬,衣袖一挥道:“甫子昱,你来回答。”
杪冬确实不是太聪明。
但比起同龄人来说,他终究多了十八年的记忆,所以其实庄季的那些问题,他都是知道答案的。
只是,杪冬不想说。一方面,他不想回应那轻蔑的语气;另一方面,他不想把自己推入更危险的境地。
有野心的皇子都在盯着他的位置,一个愚钝的太子会让他们不那么咄咄相逼。
大殿里安安静静的,杪冬垂着眼帘,等待庄季刁钻的提问,而顺帝却在这时开口道:“子阳,朕来问你。”
大殿里依旧无人出声,众人面上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父皇最不待见太子,向来对他不理不睬,为何今日……难不成,父皇想亲自给他难堪?
众皇子在心底嘀咕,甫子昱眼里却闪过一阵意味不明的光,他看了看顺帝,却又在那人瞥过来时移开视线,暗自在心里有了思量。
站起来的杪冬亦疑惑地看了顺帝一眼,他皱了下眉,然后中规中矩地说:“父皇请问。”
出乎意料的是,顺帝只问了些简单的问题,简单到杪冬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不知道的问题。
而在杪冬答完后,他还笑着夸了句答得不错。
对于上位者有如天方夜谭般的称赞,杪冬抿着唇,没有搭话。
“坐下吧,”顺帝似乎叹了口气,他摆摆手,对庄季说,“接下来的,爱卿继续。”
庄季犹疑着看了顺帝一眼,然后照着他的话跳过杪冬,按以往的规矩一个一个问下去,直到结束。
顺帝和庄季都离开了,学傅继续给皇子们上课,杪冬偏头看向窗外,避开众人窃窃的目光。
甫子昱给杪冬的纸条上写着——放课后去云荷亭。
云荷亭建在荷塘上,可惜现在已是九月末,荷花早已败尽。
杪冬趴在扶栏上吹了会儿风,然后听见无赦在身后冷冷地唤了句:“二殿下。”
转过身,他看见想要偷偷靠近自己却被拦下的甫子昱正一脸冷然地与无赦对峙。
注意到杪冬的视线,甫子昱侧过头,盯着他说:“子昱想私下和皇兄说几句话。”
杪冬答道:“无赦不是外人。”
甫子昱笑了:“那么他这样拦着我,难道我是外人?”
杪冬不说话,无赦愤愤地放下手,甫子昱凑到杪冬耳边,又问了一句:“子昱是外人吗?”
杪冬垂下眼帘,甫子昱叹了口气,不再去追问问题的答案,也不再坚持让无赦离开。
“皇兄怎么会惹上父皇?”
独处的时候,或者说没有顺帝或其他皇子嫔妃大臣在场的时候,甫子昱喜欢凑近了看着杪冬的睫毛说话。
他看着它们或乖巧地垂着,或微微颤动,或者抬起来,藏在下面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就满满地都是自己的身影。
杪冬看着他,说:“我没去惹他。”
“父皇很厉害的,”甫子昱像着了迷般盯着杪冬的眼睛,柔声道,“子阳不要去招惹他好不好?”
杪冬在听见“子阳”这个称呼时微微皱了下眉,却也没有追究。他撇开视线,说:“我不会去招惹他,二皇弟如果没有其他事,那我要回去了。”
“陪我说会儿话不好吗?”甫子昱轻声问。
杪冬沉默一阵,低下头,却依旧说:“我要回去了。”
甫子昱靠在杪冬靠过的扶栏上,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来他是怎样费尽心机将那个人藏在自己的光芒之后的。
是啊,悄悄地藏起来,不让任何人注意到。
就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窝囊的太子吧,只有自己知道,那个人对他来说,是怎样珍贵的存在。
再等一等吧。
甫子昱转头,看着被风吹开又吹散的涟涟水波,嘴角轻翘。
再等一等,等扫清一切障碍,等真正拥有保护他的能力……
子阳,那时候,无论你愿不愿意,我都不会再放手让你离开。
第12章
杪冬看见屋顶上的青衣人时,心里是微微松了口气的。
昨天他把青衣人赶走了,也没有说晚上见,所以来的时候他在想,不知大叔还会不会过来呢。
“手里提的是什么?”杪冬还没说话,倒是青衣人先转过身来,开了口。
“一点小吃食,”杪冬将提篮掀开,里面有一罐瘦肉粥,几盒小点心,用厚厚的布包裹着保温,“大叔尝尝看吧。”
“哦?”青衣人也不客气,尝了几口道,“不错,是在哪边买的?”
杪冬不好意思地笑笑,回答说:“自己做的。”
青衣人看向他,似乎对他会做吃食很是惊讶。
杪冬抬头看着深蓝色的天空,说:“有一次娘生病了吃不下东西,我便学着做了些……”似乎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他弯了弯嘴角,“娘吃得很开心。”
青衣人没说话,杪冬微微撇开脸,轻声说了句:“昨天,对不起……”
“起”字的音还没结束,他就被青衣人抱进怀里。
抱得很紧,很紧。
杪冬的脸被迫贴在青衣人胸口,隔着衣服,可以听见那人一下一下强劲而略显急促的心跳声。
“大叔?”杪冬疑惑着唤了一句。
“……不要说话……”青衣人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像是压抑着什么般喃喃低语,“不要说……”
杪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皱了下眉,心想现在的大叔大概是需要安慰的吧,于是便乖乖让那人抱着,沉默不语。
四周安安静静的,偶尔听得到北风吹过的声音,青衣人的怀抱很温暖,是让人抵挡不住的诱惑。月色慢慢淡下去,杪冬的睫毛一点一点往下垂,最终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顺帝将他小心地移到床上,然后自己也躺上去,伸出胳膊将那少年拥进怀里。
他的视线轻柔地滑过少年平淡的眉角、小巧的鼻尖、纤细的下巴、修长的颈,然后是松垮的里衣下隐隐露出的,右肩上那一大片狰狞的烫痕。
伸出手指轻轻摩挲那片凹凸不平的伤疤,顺帝眼里闪过一阵痛惜。
不要说对不起。
他闭上眼,将少年的额抵在自己脖根处。
不要说对不起,是我的错。
是我刻意不去看,不去听。
是我太过自以为是。
不会再抛弃你了,再也不会。
所以,不要一个人悄悄地藏起来难过,好不好?
“……让我陪在你身边,好不好?”
月亮终是躲到了云层后面,夜色寂寥。沉睡的少年听不见萦绕在耳边的那句轻声叹息。
天气越来越冷,杪冬扫了堆落叶,和青衣人凑在一起煨山芋。
杪冬翻动着火堆,嘴角一直往上翘。青衣人见了,伸手刮刮他的鼻子,轻笑道:“这么有趣?”
“啊,”杪冬躲开他的手,歪着脑袋说,“只是没想到,原来大叔不知道山芋是埋在土里的。”
“这有什么好惊讶?”青衣人挑眉,理所当然地说,“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杪冬笑而不语,火光一闪一闪跳跃着,印在他漆黑的眼眸里,会让人产生一种想要凑上去亲吻的冲动。
青衣人的眸光闪烁了一下,半晌,他才移开眼道:“我是第一次动手挖山芋。”
“嗯,”杪冬一边拨火堆,一边应着,“也是第一次偷人家东西吃吧。”
青衣人勾勾嘴角,装作不知道他悄悄在人家地里留下碎银的事。
“我小时候,常常偷人家东西吃。”
“哦?”青衣人显然不信。
“是真的,”杪冬笑着说,“那时候,我很调皮。”
青衣人回想了一下记忆里总是低着头躲在周皇后身后的,安静得宛如空气般的那个孩子,实在想象不出他调皮的样子。
青衣人自然想象不出,因为杪冬所说的小时候,是上一世的小时候。
在素没有找到他之前,杪冬不过是个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小小孤儿。
偷也好,抢也好,跟大块头的孩子打架打到头破血流,不过是为了那一点点裹腹的食物,或者一小片睡觉的地盘。
那时候的他,只是顺应着求生的本能活下去的动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