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右边左边,然后再转向右边,曲曲折折的小路忽然间开阔起来,空气中传来阵阵脂粉香,隐隐可以听见女子的娇笑和紫金玉石相互碰撞发出的叮当声。
杪冬抬起眼,秋语正回头望他。
皇上在前面,她用唇型询问,要去请安吗?
杪冬摇摇头,秋语慢慢退回来,在迈过一个下坡的时候,另一边被众人环绕着的顺帝却像是感觉到什么一般,远远地唤了句:“子阳?”
秋语似乎被吓了一跳,脚底打了个滑。她尖叫一声,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倒,匆忙之下杪冬一个旋身,衣袖一挥将她带进怀里。
女子伏在杪冬身上,心有余悸地喘着气,杪冬轻拍着她的背,语带担忧地问:“摔到哪里了吗?要叫太医来看看吗?”秋语微微回了些神,摇头正想说没事,却忽然感觉到有两道冰冷的视线死死盯着自己,令人背脊发寒。
她转过头,然后看见顺帝面无表情的脸。
秋语心里咯噔一下,搂着杪冬脖子的胳膊不由自主地放下来,她推开杪冬抱着她的手,略带忐忑地立在一边,俯身拜了一拜。
“秋语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子妃好雅兴,”顺帝眯眼看着她青葱般的手指,缓缓道,“可不知你现在身体金贵?天寒地冻的出来赏梅,万一伤了皇孙要如何是好?”
那个男人指责的语气颇为轻淡,无喜亦无怒,可不知为何,秋语却硬生生打了个寒战。她忐忑地瞥了杪冬一眼,一直沉默的少年开口道:“是儿臣顾虑不当,”他朝顺帝微微弯了下腰,又说,“儿臣现在带秋语回去。”
顺帝眼中闪过抹怒气,但只是一瞬间,它又被很好地压制下去。
“朕很可怕吗?”顺帝勾起嘴角,似笑非笑,“每次一见到朕,子阳都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啊。”
“没有,只是……”杪冬皱了下眉,沉呤片刻,回答说,“有点不自在。”
顺帝没想到他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说出来,一时间有点恍神。他既为这个答案微微心痛,又觉得少年的坦率异常可爱,心中更是愈发后悔过去那十六年间,自己竟错失了这样一块璞玉。
杪冬等了一会儿,见顺帝并不答话,便又说了一遍:“那么儿臣现在,先带秋语回去休息了。”
“急什么呢?”顺帝回过神,笑了起来,他挥挥手,懒洋洋地说,“小路子送太子妃回去,子阳留下来,陪朕下会儿棋吧。”
“陛下可是答应了陪臣妾赏梅的呢,”围绕在一旁的莺莺燕燕们娇嗔地埋怨起来,“陛下走了,姐妹们怎么办……”
顺帝抿唇一笑,慵懒的眼波扫过去,千娇百媚的女子们立即噤了声,她们互看一眼,乖乖请安退下了,硕大的梅园一下子只剩下杪冬和顺帝两人。
“前面有个小亭子,”顺帝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给杪冬围上,“我们去那边,点个火盆,烫些酒酿,应该会很舒服。”
杪冬定定地看着那人,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他点点头,说了句好。
“杪冬的棋技如何?”顺帝拈着棋子,一边在棋盘上信手落下,一边随意扯出些话题。
“就这样吧。”杪冬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聚在棋面上了,顺帝的棋艺确实不凡,看似随便的落子,却每一步都有其隐秘的用意,一不注意,恐怕就会满盘皆输。
杪冬蹙着眉,眼眸里微微闪烁兴奋的光芒。
他其实是很喜欢围棋的,平日没事的时候,寂寞的时候,就藏到西楼去摆弄那些不知从哪个年代流传下来的棋谱,常常一个人对着棋盘一想就是大半天。
但是对弈的话,杪冬却很少尝试。千尘宫里棋艺好的人不多,一面倒的局面让他觉得乏味,而那些赫赫有名的围棋高手,比如说庄季,又是不屑于与他这种愚钝之人下棋的。所以说这次与顺帝的比试,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对弈。
杪冬打心底惊叹于顺帝高超的棋艺,所有神思都被棋局所吸引,他使出全身解数为自己的白子谋求更多领地。而对面的顺帝最初老神在在的轻松自如也早已消失不见,他支着腮,开始全力对抗杪冬激烈的进攻和坚固的防守。
两人均是拼出了自己的全部实力,最终杪冬以三目之差败给顺帝,他盯着最终落下的那枚棋子,遗憾地笑了一下。
“我输了。”杪冬淡淡地说,他又看了棋面几眼,然后伸手将棋盘上的白子一颗颗挑回棋盒里。
“子阳很厉害嘛。”顺帝笑道。
杪冬只当那是句随意的安慰,没有答话,却不知顺帝是真的在赞叹。皇城里棋技数一数二的庄季在顺帝面前也常常会输个五六目,所以杪冬的水平是真的很不错了。
“再过段日子,就是子阳的生辰了,”顺帝盯着少年长长的睫毛,道,“这次的生辰宴父皇来帮你准备吧,子阳有想要的礼物吗?”
棋盘上的白子已经收干净了,杪冬把顺帝面前的棋盒拿过来,开始收拾起黑子来。
“父皇忘了吗?”他停了一下,棋子扔进棋盒的时候发出了清脆的,啪的一声,在这短暂的沉默中显得有些突兀,“儿臣是没有生辰宴的。”
顺帝似乎愣了一下,杪冬垂着眼帘,面上淡淡的透不出一丝情绪。他看着指间乌黑的棋子,心不在焉地说:“那几天,儿臣要去给母后守墓。”
接下来顺帝又说了些什么,杪冬已经没有注意去听了。
天擦黑的时候飘起细碎的雪花,杪冬告别顺帝,回到千尘宫。
推开门的时候,阔别已久的无赦正在房里等他,房间里有些昏暗,无赦挑了挑灯芯,将火焰拔高些。杪冬脱下顺帝的披风,顺手把它放到一边,然后疲惫地缩进椅子里。
“没事吗?”无赦问。
杪冬摇摇头,无赦偏过头,视线停留在那件华丽异常、一看就知道不属于杪冬的披风上,眸色一点一点加深。
“真的没事吗?”他面无表情地追问着,语气里却带了些莫名的讥诮,“殿下还是小心些吧,顺帝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只是下了局棋吃了顿饭而已,”杪冬趴在自己膝盖上,恹恹地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谁知道皇上心里在算计些什么?”无赦转回视线,在心底冷嘲一声,“总不会是好事吧?这些年来,他给殿下吃的苦头还不够多么?”
杪冬侧过头,疑惑地看他一眼。
感觉无赦今天有些不对劲呢,杪冬心想,真奇怪,好像变得有些斤斤计较了。
“流筠可还好?”他打断关于顺帝的话题,“秦家近来灾祸不断,你们一定也累坏了吧?”
“还好,”无赦回答,他忽然顿了一下,犹豫地看了看杪冬的脸色,迟疑着说,“流筠已经查出当年云妃的事了,现在他杀人杀红了眼,挡也挡不住。”
“这样吗……”杪冬重又趴回自己的膝盖上,颊边的黑发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垂了下去,遮住了面上的表情。
“随他去吧,”沉默良久,杪冬轻轻叹了口气,他说,“只要他还记得和我的约定就好。”
无赦猛地捏紧拳头。
“这个时候殿下还在为二殿下穷操心!?”他冷哼一声,面露嘲讽,“二殿下能有什么危险?只怕等流筠知道事情的真相,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殿下你!”
空气似乎变得晦涩不清,诡异地安静着,杪冬听着无赦略显沉重的呼吸声,眼眸里倒印出灯盏中跳动着的那一小团火焰,一闪一闪。
他缓了缓呼吸,依旧淡淡地说:“随他去吧。”
无赦一言不发地往外走,门被狠狠推开,又砰的一声关上,杪冬将额抵在膝盖上,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知道无赦为什么生气,也知道这样总是提不起劲来的自己实在惹人生厌,但是……
杪冬深深吐了口气。
但是,是真的已经疲倦了啊。
胸口一阵阵发闷,肺就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捏住了一般,让人透不过气来。
是真的已经疲倦了啊。
杪冬捂着嘴,压抑着低低咳了几声。
为什么要那样努力地去追寻对自己来说并不重要的东西呢?
张开手掌,看着掌心中那一抹殷红,杪冬有些茫然。
既然未来已经缠成一个死结,那么为什么还要死抓着不放手呢?
这样子用一个诺言支撑起来的人生,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呢?
隐藏在心底深层的恶意汹涌而来,杪冬死死闭上眼,试图逃离那片无边无尽的血色和暗无天日的绝望。
第16章
杪冬来到甫子昱住的日华殿时,正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砸在地上的声音。
门忽然被推开,一个老头子慌慌张张地从里面跑出来,杪冬看着他逃亡似的动作,给那个带路的小公公投了个疑问的眼神。
“殿下的病情总不见好转,那些御医天天来看也看不出个因为所以来,”房间里又是一阵砸东西的声音,小公公摸摸鼻子,心有戚戚,“这已经是殿下赶走的第七个御医了……”
杪冬点点头,小公公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说太多了,有损主子英明神武的形象,连忙补救道:“殿下只是这些天在床上躺得久了,心情不怎么好,太子殿下不要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