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见一点寒芒从他手中飞出,破风声起,划过一道弧光,随后“啪”地一声,又正正好好落回他手里。
那孩子瞪大了眼睛,半晌才道:“你会法术?”
独孤游大笑,“这不是法术,这是武功。你想挣命,就要让别人不能欺负你才好。”
“你,你能教我武功?”
“你跟着我去大漠,我就教你。”
“好,我答应你!”
独孤游抬手顺了顺那孩子乱糟糟的头发,人模狗样地说:
“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师父啦,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沈,没有名字,家里排行第三,都叫我沈三。”
“那不成那不成,得起个大名,我向西而行遇见你,就叫你沈西吧。”
那孩子倒不觉得他随口胡诌草率得很,又或许是出于敬重不敢反驳,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独孤游觉得有趣,又道:“你是何时出生的?”
沈西瞥了他一眼,觉得自己师父唠唠叨叨和算命先生一样,“不记得了。”
“我在酉时遇见你,就算你酉时生人,酉时主西,倒也般配。只是这西者,秋也,万物肃杀,此子日后或将血债累累也未可知……不不不,他既面对着我,那就是朝东了。东者,春也,万物苏生。这居于西方,手造杀孽之人却向往天下安康,有趣,有趣!”
那人嘀嘀咕咕说了些沈西听不懂的话。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会踏上怎样的人生,更不知道,自己会有朝一日青出于蓝,名列天下第一暗器,令人谈之色变。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一卷了,然鹅还有四卷……(die
☆、入关
沈无常向前探出半个身子,目光流连于地平线上。他那苍白瘦削的脸颊浸沐在晨辉里,光影流转,磊落坦荡。
顾风流悄悄看他那泼墨样的长发翻飞,丝丝缕缕,忽然觉得这世上已别无所求。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将一堆酸溜溜的话在喉中倒了几遍,只把自己惹得牙根发软。但最后说出口的,却又几乎无关痛痒,
“那这么说来,你本名该是沈西?”
那魔头闻言一愣,想起什么趣事般笑道:
“也不是,我十四岁那年下山去飞沙镇采年货,恰巧镇上有个屠户叫郑西,之后,说什么也不肯用那个名字了。师父他拗不过我,就说酉时生人难为人之子女,难为兄弟,难为父母,也难为夫妻,诸多情愫纠葛,变化无端,因此叫我沈无常。后来……后来出了鬼哭峰的事情,江湖人称我千手魔头,都以为那无常是索命无常的意思,反不知有酉时生人这么一说。”
他语气平淡凉薄,好像往日那些刀光剑影都如梦如幻,一阵清风吹散。但顾风流却是清楚的,这人是从怎样的血肉厮杀里捡出的一条命来,又是在怎样的肝肠寸断里失魂落魄绝了希望。他忽然有些心痛,只恨自己没有早认识他几年,不能为他消灾解厄,平祸挡煞。
“这人世间的恩怨情仇,最是无端无理,你又是何苦呢?”
沈无常觉出他声音里的悲凉来,淡淡瞥了一眼,启开两片薄唇,
“无端无理,无知无觉,无因无果,无怨无尤。”
顾风流不知他绕来绕去的是在说些什么,只是一颗心酸涩胀痛,千言万语都哽咽在喉。他思前想后,忽然一展眉头,强作轻快,
“好在如今我知道了,这世上,也就少一个错认你是索命无常的了。”
那活阎罗闻言,半晌没有作声。想他生死不过头点地,却险些为这一句话落下泪来。
顾小公子见他扭过头去,梗着脖子,忽然就慌了神。害怕自己旧事重提惹他生气,正要开口辩解,却猛然听那魔头幽幽道:
“其他那些人,不理也罢……”
顾风流闻言一颗心怦怦直跳,
“他……他这是,他这是在说,有我便足可?”
没等他想个明白,就听见远处有人高声问道:
“过关的可有路引凭由?”
顾小公子一愣,回过头去。
眼前,一座雄关拔地而起,扼守这兵家必争之地。砖墙上黄土斑驳,杂草荒芜,不知历了多少轮回,看尽多少王侯将相枯骨成灰。
顾风流催马向前,仰望那金漆匾额。
从门洞里走出两个官差,一色号衣,手里是亮银长枪,见了顾小公子就问他:
“路引凭由呢?”
顾风流闻言从怀里拿出一张半旧不新的纸片,下了车,说:
“我二人是做生意的商贩,从关内运货往飞沙镇,如今回来了。”
那官差中的一个,上下将他打量了几番,又看了眼那阎罗脾气的沈无常,沉声道:
“可你这路引上,写的就一人……”
顾小公子听罢却不慌张,只摸出一块碎银,塞到他手里,
“想是那文书疏忽了。”
那官差掂了掂分量,笑道,
“要不说这些摇笔杆子的办事没个准呢!”
“这位大哥说的是。”
顾风流言罢极明媚地回眸一笑,眨了眨眼。
这一笑若放在建康繁华地,上至八十岁,下至十八岁,都要为他倾倒折腰。
只可惜,他面对的是沈无常。
那千手魔头只看似未看,一松帘子,闭目养神。
顾风流自讨个没趣,讪讪然回到车上。他也是因之前的那一句话,得意过了头,差点连今夕何夕都不记得了。见状连忙收了那乱飞的心思,一扬手,马鞭发出一声脆响。
尔后,烟尘滚滚,铁蹄得得,进关去了。
大散关内,第一重镇便是秦州。
唐时称“千秋聚散地”,便是到了今日也依旧风光不改。城中最热闹的是东头的宣荣坊,坊中有方圆百里最大最好的客栈。而那宣荣客栈有八间上房,每间都是极宽敞,极舒适,极不菲的。这来西北走一遭的人,看过什么不重要,去过哪里不稀罕,只单单是住在宣荣客栈一宿,便让他们有了足够的谈资。
而此时顾风流却在那天字上房里坐如针毡,只差跳起来夺门而出。
他总有那么些不祥的预感,亦或是说八九分做贼心虚。
一炷香前,客栈账房看着他二人,言者无心,
“两位是住一间房?”
顾风流刹那间面色一僵,不知如何作答,悄悄瞥了那魔头一眼。却见那人嘴角一抹促狭轻笑,既凉薄,又摄人,还带着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撩拨。大风大浪里过来的顾小公子忽然就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是……是,是一间。”
“好说,那个谁,把二位带到天字上房去……”
那账房先生兀自嘀嘀咕咕说着些什么,却全然入不了离别刀客的耳朵,他一心一意只想:
“他都知道了,他难不成都知道了?”
顾小公子不禁偷偷看那人的脸色,只见沈无常随着店小二脚步生风,毫不犹豫拘束。他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何滋味,好像吃了一堆乱糟糟的佐料,分不清楚是甜是苦是咸。
正当他坐在桌边出神时,沈西从屏风后面转出来,一头长发湿漉漉的,发梢水滴沿着罗纱中衣的纹路落下,晕开一点苍白肤色。他见顾风流紧锁着眉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记起楼下账房先生问话时,顾小公子那被戳了软肋的神情,不禁抿嘴一笑。
顾风流听见笑声,回了魂,一扭脖子却只觉得头晕目眩。
那活阎罗的一双凤眼微微眯起,含着一点水光,唇上多了血色倒少了几分清冷郁郁。褪下一身杀气纵横,原来千手魔头沈无常也可以这般云淡风轻。
沈无常见他看直了眼睛,觉得又气又笑,一瞪眼,“看什么?”
顾小公子见那魔头此前似乎隐隐察觉了什么,更不敢口无遮拦,只说:
“你从前在飞沙镇上,浑身上下能拆出三斤铁来,怎么今天连兵刃都卸了?”
沈无常听罢抖了抖袖子,露出两截空荡荡的胳膊,“一进关就被人暗算,难道我真的人人喊打到这般田地不成?”
他极少与人开玩笑,便是真开玩笑也语气凉薄如讥讽一般,顾小公子拐了三个弯才发觉过来,笑道:“不过是小弟我学艺不精,要仰仗您保护罢了。”
那魔头闻言露出个吃了苍蝇的表情,皱眉看着顾风流,惹得后者大笑起来。
顾小公子笑够了,又摆回一副人模狗样,正着脸色,问他:“你先前在飞沙镇,一身武功还剩下五成有么?”
沈无常嗤笑一声,道:
“三成。”
顾风流听罢耸然动容,呐呐:
“你当初与我对拆四十招不露败象,原来只有三成功力……”
沈西看他一贯精明油滑,此刻怔怔然的竟有些傻里傻气,不禁舒了眉眼,“高手过招,胜负往往一刹之间,我与你对拆四十招不露败象,但五十招之内却必输无疑。”
“你竟会安慰人了。”
“我不过说几句真话而已。”那魔头一顿,忽然又道:“既然安顿下来,就不免要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顾风流觉得稀奇。
沈西给自己倒了杯茶,说:
“我一辈子没进过大散关。关内各家高手,你却是清楚的,不妨说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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