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了一只箱子。
不足半米高,方方正正的箱子,一对眼睛从箱里望出来,宛如两团鬼火。似乎是觉察到李慎的惊讶,箱中人沙哑的笑了几声,解释道:“我被杜忠削了四肢,只能在这箱中苟活,少主请不必介意……此番请少主来,是有事相托。”
“我不是你家少主。”李慎蹙紧了眉,不悦道,“我是庚军李慎。”
箱中人嘶哑大笑出声。
“您认也好,不认也罢,只要消息传出,麻烦便会接踵而来……当初主人与芸小姐的事情并非隐秘,家中知道的人不在少数,李慕白那孽畜弑父谋反,丧尽人心,他们自然便会来找您。”
“您终究,是姓李的。”
………………
中土,长安。
在庚衍登上空艇的前一刻,急匆匆赶来的龚云终于拦住了他。两人上了空艇,关上舱门,相对无言。
“李慎是李铁衣的私生子?”
“对,是林国的推断。”
庚衍沉默半晌,喃喃了声‘怪不得’。
怪不得李慕白要反,怪不得李铁衣对李慎百般示好,通通都有了解释。如此一来,李慎又被卷入了漩涡中心,他的立场,一边是庚军,另一边是生父李铁衣,十分矛盾。
如果李慎选择了李铁衣,那么庚军不仅要损失一员大将,本来乐见其成的辉光内讧,多半也不会有预期的结果。
庚衍久久不语。
龚云以为他在苦恼,却没料他沉默许久,突地笑着叹了口气。
“阿云。”
“嗯?”
“有那么个人,你想时时刻刻留在身边,搂他入怀,据为己有……但偏偏不能那么做,那你会怎么做?”
龚云抬起眼,目光幽深如潭,静静注视着面前淡淡笑着的庚衍。
良久,他开口道——
“我会放手。”
………………
烛光摇曳。
屋内阴寒的气息萦绕身周,李慎以袖掩口,咳嗽了几声。他低头看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老人,目光中浮过许许多多的矛盾与复杂。
来之前,林国在通讯中对他讲,如果见到的真是李铁衣,那就立刻离开,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管。
没错,如果他只是庚军李慎的话。
“少主,外面渡口有一艘船,船上挂着徐氏商号的旗帜,那是我们的船。主人昏迷前发了召集令,应召来的人都在八十里外寒山集,如今我与李信这般模样,无法陪同主人前往,便只得仰仗您出面了。”
箱中人的话音带着股奇特的节奏感,尽管嗓音嘶哑难听,却不叫人觉得反感。李慎突然想起一桩传闻,开口问:“你是玉面书生李智?”
“呵呵。”箱中人又笑起,“少主慧眼,正是李智,可惜玉面当不上,鬼面还差不多……”
话音未落,前室骤然响起一声凄厉刀鸣,李慎皱眉转身欲要去看究竟,却被箱中人叫住。
“带着主人走。”他放低了声恳求道,“这里有我们,您带着主人走吧。”
“明天天亮前,若到不了寒山集,拿不到解药,主人恐怕……就活不成啦。”
李慎没应声。
外面隐隐有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而来,此地已经暴露,李信方才拔刀示警也是为此,这时候再犹豫,已经有些迟了。
他俯身将床上的李铁衣顶到肩头,用仅存的左手牢牢箍住腿弯,托在臂上。然后一脚踹开了窗户,迎着席卷而入的寒风,蹂身一跃而出。
几滴夹着雪的雨点落在面上。
李慎深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气,敛去眼中迷惘,托了托臂上老人,向着已经被黑夜笼罩的前方迈开脚步。
他纵然不想认这个爹,却也不能看着对方去死。
——该如何抉择?
“三十年潇潇风雨过,是与非谁人能分说,回头望来路无故人,欢和悲唯有心中藏……”
小院中有人嘶声长吟,似笑似哭,又似悲叹。
李慎霍然回首。
火光烧亮了天,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后,熊熊燃烧的小院寸寸腐朽,坍塌不见。热风冲破漫天飘零的雨点,撩起他鬓边发丝,映红了他的眼。
一柄小刀从火中电射而出,擦着他的面颊,深深钉进远处的石墙。
——是在催他走。
那就走吧。
李慎转过身,挑眉看不知何时围在四周的条条黑影,他提步一脚迈出,雨便停在半空。再一脚落下,四周就安静了。
哪儿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自然是李慎的怀里。
………………
渡口,船已落了帆,正待起航。
李慎抱着李铁衣出现在船下。
一排白纸的灯笼静静停在舷梯旁,十数名面目模糊的身影依次侧立于舷梯边缘,冲他躬身低下头颅。
李慎拾级而上。
船头,甲板上,站满了人。银白的甲胄下不乏熟悉面孔,一眼望去,竟无一是年轻人。
为首者白发如霜,那张脸,化成灰李慎也认得——不是余老头又是谁?
只见他拨甲跪地,抱拳沉声道:“辉光李仁,参见少主。”
甲衣簌簌作响间,老人们纷纷向李慎跪倒。
“参见少主!”
第101章 失望
寒山集是个小地方,李慎听都没听过的小地方。
他围着件玄黑的大氅,捧着个手炉走下船,身后是寸步不离跟着的余老头,时值夜半,小小的渡口上空荡荡,除了他们这艘船,也没有别的船在此停留。
“人在哪呢?”李慎问余老头,后者向前指了指,只见渡口前方,便是市集了。
真心是个小地方,站在这里都能将那市集一眼望到头,统共也就四排货栈,黑灯瞎火的,不见人气。余老头打着灯笼走到前面引路,李慎身后还跟着两名老人,一人捧着剑匣,另一人端着酒盘,上头一方小炉温着酒,热气腾腾。
四人走进小小的市集,在余老头的带领下进了一间货栈,狭小的厅堂,简陋的装潢,一行人沿着咯吱咯吱作响的楼梯上行,在三楼的拐角处停下脚步。
这里被封住了,被交错钉着的木板。
李慎微微挑起眉,看着余老头伸出手,推开了木板旁边的石墙,显出一条漆黑的通道。白纸灯笼轻轻摇晃着,李慎一行走进了虚空——没错,在外面看,是不可能有这样一条通道的。
障眼法的把戏,是炼金术的手段,但要论规模,这恐怕是李慎见过的最壮观表演——他们在这小市集的上空,藏起了一座城堡。
“这座秘山城堡是第六代当主为了妻子所造,也即是秘山夫人的居所,夫人是一位精研炼金术的大师,她将整座城堡进行了改造,使其隐于世间。后来飞艇技术问世,上上代当主便命人将它改造成了移动城堡,作为家族召开秘密会议的场所……”
余老头为李慎介绍着这座城堡的由来,声音不乏有自豪之意。李慎撇了撇嘴,莫名有些不爽,却也没说什么……这的确让他开了把眼界。
“解药在哪?”他打断余老头的话,询问道。
余老头,不,应该说是辉光李仁面色微沉,低声道:“在许世嘉手里。”
“许世嘉?”
“嵩阳许氏的家主,嵩阳许氏以制药闻名……他也是李慕白的外公。”
李慎停下脚步,诧异道:“李慕白的外公?你逗我啊,他来干嘛?”
“许氏与李家结盟已有三百余年,在各方面关联甚深,他们以制药起家,手上掌有包含万金散在内的三大秘药,引得诸方窥伺,没有李家的庇护,家毁人亡只在转眼。”余老头话音平淡,将其中原委娓娓道来,“在作为李慕白的外公之前,许世嘉首先是嵩阳许氏的家主,他不能贸然拿着全族性命去为外孙冒险。”
说白了就是还拿不准往哪边押注,李慎戏谑的咧起嘴,冲余老头道:“你可别跟我讲,今天来的全是这种人?”
余老头摇摇头。
“一小半而已,大半都是李家族人。”
李慎皱一皱眉,问:“站哪边的?”
“还不清楚。”
这自家人跟外人有什么区别?李慎算是闹明白了,感情今儿这就是个拉票大会,来的全是一群盘算着往哪边坐的墙头草,他有点服气的点点头,问:“李铁衣当了这么多年家主,是当假的?连个自己人都没有?”
“主人若是无恙,自然有,可眼下他不能出面,那就不清楚了。”
站李铁衣还是李慕白,这是个棘手问题。哪怕反了目,终究是父子,不是外人。李铁衣年事已高,这位子本就该传给李慕白,如今节外生枝,也是叫人一头雾水。到底这父子俩是小矛盾闹着玩,还是真正不死不休,到底最后李家这位子是谁坐,不看清楚些,谁也不敢乱站。
一旦站错了,后果难以预料,家破人亡还都是小的。
一行人来到一扇足有六米宽的黑漆大门前,李慎将手上暖炉递给身后捧着酒盘的老人,拿起已经温了一路的酒壶,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
他慢吞吞喝了一口,一小口。
酒自然是好酒,前面这扇门后等着的,却未必是好事。
李慎放下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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