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不置可否,只等着他的后话,孙老头见场子讨回来了,这才悠悠道,“那位侠士说,后来当今圣上登基之前,他曾骑宝驹代丰绅殷德入宫寻找和珅,结果一入宫中,宫门便封锁,他只来得及得放宝驹离宫,自己寻空逃出,没想到再回头来寻丰绅殷德之时,却已是人去楼空,”末了前言不搭后语地叹了一声,“可惜喽,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哟……”
入夜乌云盖月,狂风暴雨来袭,小窝棚如同瀚海中摇摇欲坠的孤舟,破旧的窗棂被飓风刮得来回打摆子,仿佛随时都会破碎,牲畜不安恐惧地嘶声吼叫。
小琰丰围着难民聚集地转了一大圈也没找着师父,心中越想越怕,他没带斗笠,穿得又薄,万一被风吹了又要腰疼,半宿半宿睡不着,说到底,心疼他的人还不是自己么。
听人说他去了说书孙老头的窝棚,书听到一半不知怎的,突然神色骇人,跌跌撞撞地走了,小琰丰无法,只得抓紧往回走,想着兴许能在回去的路上截住他。
待回到窝棚时,他那平日里淡泊冷漠的师父,正在狂风暴雨中撅着个屁股挖树底下那几坛子酒,旁边倒着个空坛子,估摸着喝了一坛不过瘾,又撅腚去挖埋得更深的那坛。
琰丰松了口气,跑过去扶他。
风雨声大,他离得很近了,才听见那人压抑的哭声。
他在哭。
那个永远深井止水,永远冷静自持的人,他在哭。
许久年不发声的喉咙嘶哑异常,艰难地嘶吼、恸哭,像是要将多年来经受的所有委屈与惊吓,疼痛与伤害,连同心肝五脏一起哭出去,吐出去。
琰丰猛地顿住了,他见过生死,见过绝望,见过尚未断气的人被野兽瓜分,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哭成这样,好像下一刻就要死去,这哭声让他害怕,他不明白,那到底是多大的哀伤,才能令一个人完全失去自我,或者说,完全回到原点。
天地倶黑,雨水夹杂着风沙,刮得脸生疼生疼,琰丰冲过去,死死抱住他,小小的肩膀尚未拉开,却稚拙地、雏鸟一般地守护着他最重要的东西,一遍一遍告诉他——不要哭,你还有我。
长短两个影子融进黑夜里,在暴风骤雨之中,彼此依偎着拥抱取暖,爱过的与恨过的,错过的与放不下的,统统伴随着泪水抽离体外,岁月浩浩荡荡地涤净怨恨,没有愧疚也没有遗憾,唯独剩下少年意气时,那一腔孤勇。
暴风雨来去迅疾,忽而风停雨霁,夜空如洗,一轮满月越出云层,清辉遍洒,雨水冲刷之后,延绵的沙海粼粼泛光,显现出绚烂而令人炫目的色彩,徐徐展开天地之间壮丽的画卷。
润之双颊泛红,躺在小琰丰怀中打了个酒嗝,醉酒和伤神令他的体力迅速流逝,不堪重负,沉沉酣睡。
小琰丰将斗笠盖在他身上,缓缓站身起来,继而半弓着身,喉中呜呜低鸣,做出一个动物防御的姿势。
月色之下,远处山丘上那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靠近——
“什么人?”
琰丰像一头小狮子般呲牙,朝那黑影怒目圆睁,浑身肌肉紧绷,试图驱赶他离开自己的领地。
黑影如同鬼魅,慢慢靠近,竟一个闪身越过他,径直朝润之走去。
琰丰浑身汗毛炸立,钩指成爪,旋即便朝那黑衣人扑去,孰料那人竟是功夫极高,微微侧身避过,转掌轻击他面门,微用巧劲,登时将他推了个屁股墩——
“别碰他!”琰丰呼喝一声,拼死相护。
润之轻轻蹙眉,在睡梦中发出不安稳的低喃。
“嘘!”黑衣人单手制住再度扑上来的小崽子,低声警告,“不要吵他。”
说罢,黑衣人俯身抱起润之,朝窝棚里走去。
他走得极慢,像是怕步履不稳颠醒了怀中人,琰丰却没有再阻拦,因为映着月光,他依稀看到那黑衣人望向润之的眼神。
只那一眼,琰丰就知道,那个人便是舍了性命,也绝不会伤他分毫。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完结之后大概会有几个小番外~
☆、他山石
那一夜,润之难得睡做了个好梦。
他梦见儿时连廊旁那棵大槐树,暮春时开了一树白花,团团簇簇,密密匝匝,格外喜人,年幼的永琰骑在树梢上,眉角眼梢倶是笑意。
他笑着,朝自己伸出手。
——永琰,我叫永琰。
——琰哥以后吃少一点。
——我不回宫了,不回宫了,你别哭,润之。
——润之,润之,琰哥想你。
——来日琰哥即便为此事身死,你亦不可消沉,不可忧劳,不可自寻短见。
——你只需记得,琰哥魂之归处,定是你身边,你活一日,我便护你一日。
那芬芳就萦绕在鼻端,他像是也变小了,仰起头只看见漫天花雨,年轻的父亲在身后抱起他,将他举过头顶,而他努力张开双臂,终于拉住永琰伸出的手。
琰哥,他唤了他一声,想告诉他,润之不该不信你,想问问他,火铳的伤还疼么,但他知道,梦里的永琰从未怪他,也永远不会回答。
像是被清凉的山泉浸润,缓解了醉酒的燥热与气闷,苦丁清冽的香气仿佛真实地包围着他,护着他的美梦,润之沉醉其中,缓缓堕入甘甜的梦乡。
第二日,宿醉的头痛如约而至。
润之多年滴酒不沾,一时破戒,后果十分严重,待他坐在床边两拳抵着脑袋,试图平息翻江倒海的脑浆时,忽然意识到什么——
“琰丰!”
这是琰丰第一次听到师父叫自己的名字。
师父从不说话,但他一直知道,师父是会说话的。
有天夜里起夜,他听见师父呓语中叫着一个人的名字,从来都是同一个人的名字,他不知道那是谁,总之不是他。
许久没有人答应,润之又唤了两声,小琰丰才匆匆抱着浆洗缝补后的衣服跑进来,小狗似的摇头摆尾,脆脆生生地叫了声师父。
润之一把夺过衣服,反反复复摸了个遍,神色愈来愈紧绷,手上动作愈来愈快,一件破衣裳翻来覆去翻了几十遍,继而抬头质问道,“我的木头人呢!”
“什么,什么木头人……”他何时见过润之如此疾言厉色,一时被吓得哑口无言。
“谁让你洗我的衣服?”
“师父……我……”
“你什么?!我问你我口袋里的木头小人哪去了?”
二人面面相觑,对峙半晌,小琰丰嘴一瘪,哇一声哭了。
润之:“……”
琰丰简直委屈死了,后半夜润之吐了一身,他只得将衣服扒下来洗,并未瞧见什么木头小人,一定是昨夜那黑衣人偷了,嫁祸给自己的。简直越想越委屈,小琰丰哭的满脸通红,直打气嗝,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害怕,他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好不容易不用被人打骂,被人唾弃,而这个来之不易的家,现在就要没了。
他怕极了,怕润之不要自己,怕又一次成为无家可归的小孩,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润之被他这一哭也懵了,残存的那点醉意卷着铺盖卷四散奔逃,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一个吓哭孩子、罪大恶极的自己。
“欸……”润之从没哄过孩子,几乎手足无措,“你别哭了。”又伸手去捅他,服软道,“没了就没了,也不多么要紧,哭个什么……”
“什、什么样的木头小人,琰丰也会雕的,师父告诉我,是、是个什么样的……”小琰丰哭得简直要背过气去了,抽噎着,边打嗝边说,“师父别,别不要我,琰丰什么都会做,师父别不要我……”
“谁说师父不要你了?”润之给他拍前胸捋后背地顺气,“师父怎么会不要琰丰呢,不哭了……”
“师父当真不会不要我?”
“当然了,”润之把他抱到腿上,“师父还要带着你去江南,去洛阳,去皇宫,去那些好地方。”
“去那些地方做什么?”
“去把丢了的,都找回来。”
琰丰心里明镜似的,润之真正在意的并非那劳什子木头小人,而是从前的某一段让他难以释怀的岁月、某个令他迟迟不肯放下的人,那才是他丢失的东西。
他只能僵硬地坐在他腿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扰这从天而降的亲密时刻,一张小脸儿从耳垂红到脖子根——原来这就是被人疼爱的感觉,他幸福得几乎要晕厥了。
“师父!”小琰丰突然转过身来,伏在他的肩膀上,难得一见的有些孩子气,脸贴着脸地保证,“琰丰一辈子跟师父在一起,跟师父一起把丢的找回来,以后琰丰赚钱,养师父,雕一车的木头人,送给师父。”
“好,”润之亲了亲他柔嫩的脸蛋儿,亲昵地说,“琰丰和师父,一起找,一起赚钱。”
“师父师父师父!”
“怎么了?”
“你看枕头下面那个是不是你的小木头人儿?”
润之定睛一瞧,果真见枕头下露出两双木头小脚,掀开来一看,两个木头小人儿手牵着手,并排躺在一处,不由对自己不分青红皂白的行为感到脸红,把头埋进孩子馨香的小脖颈里不肯抬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