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夜色正浓,林间夜莺啼转遮掩了一室旖旎。
尹壮图后半夜起夜到帐篷外头撒尿,遥遥望见润之帐前大槐树下一点光亮莹莹如豆,凑近看去,永琰蹲坐于石桌旁,一条长腿屈起,架了本卷边儿破棋谱,正聚精会神钻研。
面前棋盘上黑白双色无甚章法,倒像是同自己博弈般架势。
尹壮图夜里裸睡惯了,只下半身松松围条亵裤,□□出上半身纠结健硕的肌肉,古铜肤色,长短新旧伤疤披了一背,颇具男子气概。搓搓脸道,“下棋呐——”定睛一看,复评论道,“这黑子布局有问题,金边银角草肚皮知不知道,怎么上来先往气眼里拱,臭棋篓子么你……来来,不成大哥教你几招得了。”
永琰只当没听见,垂着眼皮继续研究。
“围棋这东西,”尹壮图自顾自道,“跟练拳脚功夫不一样。”
尹壮图双脚略分,指握成拳,铁拳携着劲风堪堪一扫,树叶随风所动,簌簌下落,化拳为掌,以掌风为刀刃,横里下劈、刺、点、推、砍,竟是当日永琰与石鲁交手时那剑劈三招,收势于掌中却无半点鲁莽冒进,下盘如磐,上臂匀力,万宗不离本心。
“武功也讲究个根骨气脉,法至意先行,却可以勤能补拙,根骨佳者往往占些便宜,得高手指点,能融会通贯,一技领会,万法触类而通,便省却二十年辛苦功夫,像你。”
倏忽环掌作拳,屈肘下砍,膂力万钧,未曾着地便动土移石,寓清于浊,藏拙于巧,将永琰三招中破绽悉数破解。
“头脑愚笨者虽进步缓慢,但每日勤学苦练,咬牙坚持个一二十年,易经洗髓,强筋健骨,也终有所成,像陈骁。”
接着收拳抱一,下化太极双步,旧力未断而新力续之源源不绝,天地万术,皆在其不二身法之中,是可为阴阳双鱼身法。
此番大动之下,气息竟纤毫未乱,旋笑岑岑道,“但是围棋不同,若到了十六还没成国手,私塾师父就知晓你没天赋,劝你别走这条路,如何也无补救之法,当真半分颜面也不给。”
“像你?”永琰落下一子,暗暗将方才招式记下。
尹大将军讨了个没趣儿,不甚在意地哈哈干笑两声,立即被永琰一记锐利眼刀制止。
“他在休息。”
尹壮图大窘,连忙收声,半晌复压低声道,“再多添盏灯罢,听丰绅说你夜里眼睛不大好。”
永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他跟你说的。”
尹壮图点头,措了会儿辞,补充道,“他很……在意你。”
“我知道。”
“……”
皇室一年一度的中秋家宴。
润之尾随和珅至北武门,远远听见闻二十四桥传来丝竹声,如丝如缕,撩人心脾,便道,“二十四桥的水从何处引来?”
和珅:“秦淮河上引水。”
润之点点头,想起儿时母亲哄自己入睡时哼唱的小调‘二十四桥明月夜,秦淮曲水绾君心’余音袅袅今仍不绝,叹的是后宫中寂寥一生的宫人,而他的琰哥,即将卷进被二十四桥圈锁住的宫门。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为谁生。
和珅温和地摸他的发顶,“想什么呢,这般入神?”
“没。”
“那便走罢。”
他隐隐觉得父亲与往日不同,却又说不出如何不同。
润之抬头瞧了眼殿前一名耷拉脑袋的三等侍卫,长叹一口气,随父亲进入大殿。
乾隆端坐于主位龙椅上,面目肃然,见和珅带着润之进来方才露出一丝笑容,赐罢近坐,又询问润之学业近况,润之一一答了,才缓缓吩咐道,“开席罢。”
刘嫔大不痛快,不停给上位太后老佛爷卖苦笑,太后心里明镜儿似的,中秋家宴历来为皇家筵席,未有外臣入座的道理,乾隆今年特地让内务府添了和珅与润之的座位,便是违背祖制,摆明已把润之当自家驸马对待,若被刘墉知道了必定又要撞盘龙柱。
太后也无法,只得心里加紧计较如何拉拢未来驸马爷,将之收为己用,以便共同扶持八皇子永璇。
说话间御膳房传进来一道红桧鹧鸪,乾隆对和珅道,“朕记得你爱吃,特地让御膳房备下了。”
和珅起身谢恩,礼数周全。
座下环肥燕瘦个个花容失色,试问何人见乾隆如此在意过谁,便是太后老佛爷也没享受过此等待遇,不禁暗自咬牙切齿。
一顿饭吃下来,和珅老神在在,润之如芒在背。
筵席过半,太后先与皇帝讨了个方便,妃子们见太后一走,各自寻由头儿退席回宫,大殿上唯剩下几位藩亲王与固伦和孝公主嫡母宜妃。
固伦十公主如今恰逢豆蔻,骨骼纤巧,一张小脸儿没丁点随乾隆,冷冷清清并不出众,无亮眼之颜色,亦无可咀之余味,顶多算得上中人之姿。
阿哥公主一一避席后润之才注意到她,和自家面若桃李的素池妹子不同,固伦决计不算丑得惨绝人寰,却实在让人打心眼儿里喜欢不起来。更不讨巧是这位公主生来左边眉头中间缺一块,虽尽力遮掩了,但仔细打量还是能看出来。
眉头中断,目上横尸之意,是大不祥,也不过碍着皇室血脉矜贵,若放在普通百姓家,一落地就要被沉塘子的,想不通乾隆为什么会宠她。
乾隆今日多饮了几杯贡酒,眼睛粘在和珅脸上错也不错,半晌木然问道,“红桧鹧鸪好不好吃?”
“回皇上,”和珅没抬头,“御膳房手艺精湛,自然可口。”
润之朝父亲的桌子看去,那道红桧鹧鸪一筷未动,鹧鸪头上的红果子被戳得稀烂。
乾隆颔首,像是满意,又像是极惆怅,悠悠道,“比之当年秦淮河畔的叫花鸡如何?”
和珅猛地抬头,反复张了几次嘴,终究只是道一声。
“皇上慎言。”
和珅并非言官,劝谏的事根本不在职权范围内,这般放肆定是要挨廷杖了,下头坐着的各位亲王藩王哪知个中缘故,皆噤若寒蝉,只想起身告退。
“慎言?慎言……”乾隆深以为然,兀自点点头,眯眼仰望殿棚上长明灯,“朕醉了,都跪安罢——”
慈宁宫
“启禀太后,殿前三等侍卫刘必显求见。”宫女入内道。
太后刚饮了一杯醒酒茶,现下正头疼,皱眉道,“不见不见,打发了。”
“他说有急事,”宫女为难道,“今日……务必要求见太后。”
“务必?”刘嫔柳眉倒竖,尖叫道,“滚出去!一个三等侍卫也敢大半夜往后宫闯了!他算哪根葱?等本宫禀了皇上诛了他九族!”
宫女吓得腿软,哆哆嗦嗦磕头赔罪,转身要出去赶人。
“且慢——”太后道,“你方才说叫什么?”
“回禀太后,叫……叫刘必显。”
“刘必显?”刘府里带进来那个刘必显?太后与刘嫔对视一眼,“带他从侧门进。”
宫女诺诺称是,不多时带着一名三等侍卫入内。
侍卫跪行大礼,惊慌道,“深夜前来,扰了太后清净,奴才罪该万死!但今日亲见一事,不得不禀!”
太后道,“何事?”
刘必显直起上身道,“奴才今日在殿前当差,看见……看见……”
刘嫔急道,“看见什么?”
“看见当日救走冷宫皇子之人……”
“嗬!嗬!”太后被茶叶梗儿呛的疾咳两声,拍着胸脯喝道,“什么人,是亲王还是藩王?”
“都不是——是随着和大人一同来的少年。”
刘嫔骇的一蹦,手足无措道,“你可看清了么?真是跟着和珅来的?!”
“奴才自小儿在刘府侍奉,万死不敢欺瞒!”刘必显将头叩的嘣嘣响,“那夜虽然夜色朦胧,但那少年的轮廓奴才记得真真儿的,绝错不了。”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刘嫔手里的帕子都要绞碎,六神无主道,“下毒的事要被和珅拿住把柄定会对我刘家不利!姑妈!姑妈——”
太后啪一巴掌捂在刘嫔脸上,将她扇的一愣,太后恨恨道,“哥哥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遇事就知道慌!”
“且不说此事已经过去许久,要东窗事发早发了,再者说那人左不过个冷宫弃子,和珅能拿住什么把柄,也值得你这般上蹿下跳抓心挠肝急躁?”
刘嫔揉揉脸,猛灌一口茶冷静下来,“姑妈说的是,侄女急糊涂了,那——我们怎么办?”
太后理理发髻上凤穿牡丹金布揺,默默盘算一阵道,“哀家倒觉得,这是个拉拢驸马爷的好机会。”
“机会?”刘嫔摸不着头脑,“这怎么讲?”
太后瞥了一眼刘必显,后者立即会意,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道,“奴才在殿前当值时,曾听侍卫们闲唠嗑儿说起来,当朝宰相和大人与其独子丰绅殷德的关系并不亲厚,貌合神离。”
刘嫔在后宫待久了,哪里知道前朝的事,听罢思索须臾立即道,“也就是说,和珅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儿子救了个皇子?”
刘必显垂首道,“皇子可不是一般人敢救的,况且还是个那么不受待见的冷宫皇子,和珅在前朝树大招风,避嫌都来不及,不太可能真把皇子救到自己府里,依奴才看,这事儿丰绅殷德八成是背着宰相爹,自个儿拿主意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