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劳。”
“不敢不敢。”章子丘揩了一把汗,转身随小厮离开。
待人走了,和珅才回头去瞧正盯着脚尖儿的小少年,正是男孩向男人过度的年岁,他的润之好像突然间长大了不少,肩膀虽还未拉开,身量却比从前高些,眉眼也似长开了,显得整张脸更俊朗。
“大冬天浇冷水舒坦么?”和珅说,“说说罢,什么事瞒着爹呢?”
润之猛地抬起头,“您如何知晓?”
“知子莫若父么,”和珅一脸高深莫测,“你衣服虽换过了,但鞋子还是早晨临出门穿的那双,鞋子没湿,可见并非失足落水,头发却有些潮意,又足见是刚沾水不久,该是情急之下自己泼了一瓢吧——服不?”
润之瞠目结舌,赞道,“服了。”
“到底啥事?”
“爹先随我来罢。”
润之将和珅拉至自己房门前,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屋子里弥漫着金疮药刺鼻的味道,郝大夫在外间儿交代方儒生抓药,见和珅随着润之进来连忙跪下行礼。
郝大夫是十里集常青堂的掌柜,医术好心肠软,经常施舍买不起药的乞丐。从前常青堂也算是盛极一时的大药铺,后来自从一个郎中莫名其妙惨死在院中,便门可罗雀了。
“他怎么样了?”润之透过屏风往里看。
永琰半裸着躺在榻上,露出少年劲瘦却结实的胸膛,腹部上浅浅勾勒出六块腹肌纹理,胸前、肋下和小腿上倶缠纱布,眉心紧拧,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身上的伤还不打紧,没伤着筋骨,不过是些皮肉伤,这位少侠底子好,估摸着没几日就能好利索了,只是……”
郝大夫的面色凝重起来,润之的心也跟着揪起老高,问,“只是什么?”
“只是这位少侠像是曾长期服食过毒物,此毒性子温吞却极伤肠胃,拖了如此之久才治疗,恐怕……恐怕不是易事。”
“中毒?!”润之惊诧,永琰跟自己在一起时一直如常,怎会中毒,连忙追问,“要解此毒,您可有把握?”
郝大夫摇摇头,“把握么,只有三分。”
“三分不成,”润之目光灼灼,“一分闪失也不能有。”
作者有话要说: 求勾搭求评论~
大哭,为什么审很久很久啊,明明没有任何敏感词啊……委屈
☆、尾狐火
润之心急如焚,和珅不由起了几分好奇。
从前润之也没少往府里捡人,被逼良为娼的少女捡、被恶霸欺凌的方儒生捡、无家可归的小豹子也捡,却从未见过他对谁如此紧张,莫不是真捡了个媳妇儿回来了?和珅心里犯嘀咕,便无心再听润之与郝大夫交谈,转过屏风去进了里间——
“来罢,让公爹看看未来儿媳妇的庐山真哇啊啊啊!!!”
看清床上人那一刹那,和珅内心全线崩溃,儿媳妇的事情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心说好在刚才没让章太医进来,这小子……这小子长得跟乾隆年少时候也太像了些吧。
宫里这岁数的皇子早该上朝堂听政,可榻上这位和珅还真就没见过,想来想去也就是冷宫里魏佳氏生的那一位了,乾隆想必从没正眼瞧过自己这个儿子,不然哪怕只观其外貌,想也不会听信谗言,怀疑其乃魏佳氏与侍卫私通而生。
不过再怎么说,这人不论在宫中还是在王府,倶算是个烫手山芋,若是宫里人存了心思要他性命,自然不肯就此罢手。
这当口上谁沾上他或许就要惹祸上身,却不明不白就被自己这傻儿子捡回来了,还宝贝似的非要救活,和珅大为头痛。
不过这时候显然有人比他更头痛——郝大夫抗不住润之软磨硬泡,使出浑身解数毕生所学不说,连常青堂镇店之宝千年人参都贡献出来。
先熬了参汤吊命,又以银针给人在眉心手腕放了半晌毒血,可算是把永琰体内毒性暂时压制下来,提笔在拟好的方子上添了红景天、何首乌、龙眼肉等几味补血药材,才擦擦手长吁一口气。
“老夫能做的,暂就只这么些,剩下便要看这位少侠的造化了。”擦罢手道,“此毒毒性虽不算霸道,奈何盘亘体内年月已久,夜里要再发热就把老参熬的汤再灌上一碗,烈酒搓身,先把命保下来其他一切好说。若是明日能醒过来,便算熬过最凶险的时期,日后还需好生调理。”
“多谢老先生。”润之躬身作了一揖。
“使不得使不得,”郝大夫连连摆手,“少爷可折煞老夫了。”
和珅道,“今日之事,还请先生对外守口如瓶。”
“老夫晓得,便是来日有人相问也必不敢多言。”
润之:“叫账房多包些银子,请方先生把郝老先生好生送出去吧。”
郝大夫跟着方儒生退出屋子,和珅试探着问润之,“你可知道这人什么身份?”
“大约是不得宠的皇子——”润之也纳闷,皇子不是该锦衣玉食地养着么,怎么会住在那样破败的房子里,还被人暗害至此,继续道,“只知道表字是永琰,父亲知道他是谁?”
永琰?那就是了,和珅把儿子拉到外间,低声道,“等伤养好了就让他快些返回宫里去吧,这人的事儿你还是别插手的好。”
“为何?”
“此人身份牵涉甚广,有些事情实在危险且不堪入耳,你还小,爹不想你介入其……”
“父亲为何要这样说。”润之极陌生地看向和珅,峻容道,“父亲从小教育我要做坦荡之人、行大义之事,此人屡次救儿子于危难,甚至连性命也可不顾,如今他在困顿之中性命攸关,父亲现对我说不要介入他的事,这便是您教给儿子的坦荡和大义么?诶……诶诶诶!爹,您、您别哭啊……”
和珅一颗玻璃心哐当一声落地,碎了。
润之自小听话乖顺,孰料也会有出言反驳这一日,还是为了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便宜皇子。和珅泪奔,果然儿子大了,一门心思向着外人,要跟自己离心了,生分了,不能抱抱了,也不能骑大马了,呜呜呜——
不禁心寒道,“你想如何就如何,为父不管便是!”
润之不过气头上话赶话,一根筋通到脚后跟,待反应过来方才话说得有些过头,和珅已然挥泪夺门而出。
润之叹气,和珅这人哪点都好,就有点小孩子脾气,都三十奔四的人了,一生气就爱打纪晓岚……润之朝他背影伸了伸手,终究没能说出什么挽留的话来,只得转回里间去照顾病号。
床榻上的人因为放血缘故,皮肤白得几乎能看见下面的青色血线,额头上浮起薄薄一层虚汗,连鼻尖儿都坠着汗珠,润之心疼地抚平他紧皱着的眉头。那人在昏迷中轻声叨咕着什么,润之凑近去听——永琰只不停重复着三个字。
“不要踩……”
心像是忽然浸泡进温热的水里,熨帖里带着微微痛痒,这人怎么能如此让人心疼,皇帝一定猪油蒙心、浆糊灌脑了才会不疼爱他,任由别人欺负他。
这般赤城之人,以后便由自己来护着罢,润之在心中暗暗盟誓。
那时候润之尚不知晓来日之事,十五岁的宠臣之子丰绅殷德与十七岁的冷宫皇子永琰,从相遇开始便是一场冒险。
那无疑是润之与永琰最坦荡的年华,相仿的年岁里拥有一样的洒脱飞扬与了无牵挂,没有诸多荣耀家教加压在肩头,便误以为留给彼此的时日长久。
可那一年,他的心里满满当当塞着心疼和爱恋,而对任何人的忠告视若罔闻。少年心性纯净诚挚,只想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哪怕他别无所求,也送给他,捧给他,硬塞给他。
窗外春雨初歇,乌云尽散,一轮皎月透过窗花照进房中,屋檐上的六角风铃叮当做响。
润之于榻边和衣而眠,这一夜他睡得极不踏实,每半个时辰就要起身摸摸永琰额头身上,前半夜都还好好的,不想到了四更时分突然发起高热来。
润之飞快爬起来掌灯,到外间唤方儒生把参汤热上,又搓烈酒替他擦前胸后背。
参汤热好送上来,永琰却紧紧攥着拳头,浑身痉挛,死死咬着牙关怎么也不肯张嘴,参汤喂不进去,身上的温度越发高,瞳孔竟微微涣散。
“少爷,不若儒生去唤老爷来,给人先趁热将衣服穿上,再观后效。”
润之心中焦急万分,却不知如何是好,思虑半晌,心中方有主意。
“方先生,你先出去睡吧。”
“魏公子情况像是不太好,”方儒生看了看永琰,“若是一会儿咽气了,少爷一人怕是难以应付,不如……”
“不会!”润之猛地站起来,眩晕地晃了晃,勉力道,“我应付得来,你去罢。”
方儒生见他坚持如此,便也不再相劝,又瞟了一眼榻上烧得两颊绯红气息微弱之人,转身出去。
方儒生走后,润之坐在床边盯着永琰看,那人已是在生死关头浅浅走了一遭,若是今夜熬不过去,便是命数了。
他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人生病的样子,确切的说,他从未见过任何人生病却能如此俊朗,润之指腹游走在永琰眉宇之间,沿着岩石般转折的鼻梁缓缓向下,最终落在那转折嘴唇上,来回轻轻摩擦一下便红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