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漓陌一袭青衣在清一色的曳地长袍中显得尤为抢眼,更何况他有意姗姗来迟,脚刚踏进门槛,就引起了一阵不小的唏嘘声。
而今年墨宴的主要负责人,也就是当今状元郎王彦清也可谓是尽忠职守,当即将他拦在了门口。
“请问这位公子,你可有墨帖?”
风漓陌抖抖宽大的袖子,漫不经心地答:“曾经有过。”
那王彦清却一根筋,再三追问:“那如今呢?”
风漓陌千算万算,但没想到这当今的状元郎会不识得他真人,只能无奈摇头道:“如今,没有。”
这时,人群中的讥讽声也越渐大了起来。
坐在二楼的几位有威望的前辈中,一位穿着青灰色长衫的老者高高在上地斜视着他,戏虐道:“哟,这不是风老将军前不久刚认的孙子吗?怎么,这么快就想来充当名门望族了?”
有他开头,坐在他身旁的另一个老者立马搭腔道:“可不是吗?这风老将军一向为人低调,许多宴会从不参与的,如今却认了个这么高调的孙儿,真是替风将军觉得家门不幸啊!”
这时,坐在他们对面的有一个人也附和着说:“听说还是曾经靠独孤丞相的名头,做了些下三滥的手段,才得到一个才子的名号。最后被人识破,直接被从墨帖上永久除名的文豪败类啊。”
最先开口的那位老者,在几位长辈中也算是威望颇高,他喝了口茶,冷哼一声:“可不就是败类吗,这种没有真才实学,靠徇私舞弊而哗众取宠的小人,根本不配踏进这墨宴一步!”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些一直坐在上面几层楼,等着见缝插针,在几位前辈面前哗众取宠的晚辈自然是听得了他话中之意,当即义愤填膺,争相附和。
“赶出去,把他赶出去!”
“对,赶出去!”
“……”
风漓陌听得他们这些是非不明,黑白不分的人在那相互应和,心里不免对他们的谄媚奉承而感到悲哀。
当初的事情是怎样的,其实像他们这样有点身份和威望的人自然是心知肚明。而本应该以正义为伍的人,如今却睁着眼睛说瞎话。
当初,他一首《得以从军行》,以一个踌躇满志却又报国无门的将领形象,暗中讽刺了当时意气正盛,想要谋权篡位的独孤敖。
这首诗才出来便轰动一时,民间对独孤敖的讨伐声,辱骂声如雷贯耳,滔滔不绝,也使得独孤敖一时成为了众矢之的。
而他,也为此惹得独孤敖大怒。
独孤敖派人买通了当时远在苏州的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乡绅,又花高价请了几位墨宴中的长老,让他们仿照他的诗,仿了一首神似而形不近的诗,以那乡绅的名义发布出来。
而且,他们还一口咬定,那首诗是那乡绅在三年前所作。
还有一大波当地的“证人”为其作证。
而他也落了个抄袭的罪名,一时间局势扭转,所有骂独孤敖的声音全都转过头来骂他。
说他不知廉耻,用模仿来的诗词得了个第一才子的位置,简直是贻笑大方。
而独孤敖也借此作为惩罚的理由,将他禁足于小楼之上,而他的母亲,也被他牵连。
不仅除去了丞相府掌家主母的位置,还被世人所责骂,许多关于他母亲行为作风不检点,为妇不遵的子虚乌有的事情也像狂风暴雨一样铺天盖地地压过来,最后硬生生让他的母亲背负了无数的不白之冤。
对于这些人旧事重提,风漓陌也懒得去理会了。
想当初他不是没有挣扎过,也在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说着事情的经过,可没有任何一人相信,反而还说他那是在为自己的过错开脱。
他站在原地,反正今日他来了,就没想过自己要灰溜溜地离开。
说白了,他是来报仇的。
七年了,他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他的母亲因为他饱受苦楚,最后连去世了他都要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就连悲痛,都无法表露出半分。
这样的生活他过够了,也不想再过下去了。
他藏在袖中的双手慢慢握成拳,这个墨宴,让他进他也要进,不让他进,他也要进。
他比任何一刻都急于想要证明自己,证明钟离暮笺对他的信赖,不是一厢情愿空穴来风。
“是谁说我侄子的不是?”
一个声音自回旋木梯的二楼传来,风漓陌循着声音抬头看去,只见黄浦絮一身白色墨染荷叶长裙,站在回廊处低头笑看着自己。
她一出现,刚才议论纷纷,扬言要把他赶出去的那些人一个个都噤了声。
他们一时得意竟然忘了,这黄浦絮在为民请命的时候,风老将军在午门外亲自认了她为义女。
如此算来,风漓陌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还是她的侄子。
黄浦絮不疾不徐地一步步走下楼梯,斜眼扫视了一圈方才数落风漓陌的人,然后走到他面前轻声道:“别怕,横竖有姑姑在呢。”
然后便上前一步扬声道:“这幸甚酒楼能被选作今年墨宴的场地,我黄浦絮备感荣幸。可这各地有各地的规矩,到了我的酒楼里,来者便都是客人,自然得客随主便。如果有人想要喧宾夺主,就休怪我黄浦絮不尽地主之谊。”
黄浦絮的意思,说白了无非就是,她是这家酒楼的主人,而风漓陌是她的侄子,也算是这家酒楼的主人。
而这些文人墨客,达官贵人说白了也就是来这一聚的客人,如果他们再敢对风漓陌言辞不敬,那她就要翻脸不认人了。
风漓陌站在离她三步远的斜后方,看着她纤细的背影,不由得鼻子一酸。
他之所以认风老将军,一来是王爷和旁人在旁边附和,二来是想气独孤敖,这才半推半就地认了风老将军作爷爷。
可是无论是风老将军,还是黄浦絮,全都是真心实意地待他,就像是自家人一样处处帮衬,这让风漓陌在时隔七年之后,第一次体会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亲情。
黄浦絮转头侧脸看着他,“漓陌,你大声告诉在坐的迁客骚人们,你今天干什么来了。”
黄浦絮的声音虽然洪亮,但风漓陌还是听出了其中隐含着的那抹小心翼翼的鼓励。
他也不再作其他担忧,当即气势如虹地转身看着台上的冷若萧道:“我今天,是来夺这第一才子的名号来了!”
“胆大妄为!”坐在台上的冷若萧终于坐不住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风漓陌看他的样子,觉得更像是狗急跳墙,他嘴角染上一抹冷笑,“冷公子这么紧张做甚,难不成是在忌惮我的才气,怕我把你给比了下去?也是,像冷公子这样,只会画鸳鸯的人,似乎更适合替人牵红线这一行当。”
“你……”冷若萧被他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我忌惮你的实力?呵,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我会忌惮一个靠徇私舞弊才能得到的才子?”
“是不是徇私舞弊,一较量便知。”
钟离暮笺一身黑袍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紧赶慢赶,他还是来迟了,看样子衍之被他们这些人欺负得不轻。
状元郎王彦清带头,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跪了一地。
“参见王爷。”
钟离暮笺也不叫他们起身,抬脚走到风漓陌身边,伸手扣住他的手,神情冷峻无常,“你们见了本王下跪,对本王的王妃却是百般刁难,这是何道理?”
说着,眼神扫过二楼的那一群年长老者,眼睛半眯,目光如炬,最后定格在方才带头出言不逊的李滞身上,“李老前辈,您来说说,这是何道理。”
李滞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怎么知晓,一向不参加宴会的王爷今日会为了风漓陌那小子单独走一趟,难道民间的传闻都是真的,钟离暮笺,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竟然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
他手脚并用地朝前爬了两步,直到头抵到护栏上才堪堪停下,颤抖着道:“回王爷的话,我们一行人只是在与王妃商讨文学,一时间意见不合,难免各执一词针锋相对,并无刁难之意。”
钟离暮笺黑着一张脸,正想说什么,却被风漓陌拉着衣袖,朝他摇头阻止了。
罢了,对于风漓陌,他除了妥协还能如何。
“都起来吧。”
钟离暮笺牵着风漓陌走到台上,黄浦絮忙命人抬了一张桌案,上面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钟离暮笺从袖中掏出一个墨绿色的请柬,高举着展示在众人眼前,“以本王的墨帖为据,若是王妃在这次墨宴中不能夺嫡,本王愿将墨帖奉还,从此与王妃一道在墨宴上永久除名。”
此话一出,语惊四座,要知道这墨帖不仅仅是一个宴会的邀请函,更是身份权贵的象征。
风漓陌也是一脸震惊地看着他,而钟离暮笺却从容淡定地命人在距离风漓陌十丈远的地方放了把椅子,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眼中走过去坐定。
而第一次举办这种宴会的新科状元,早已经是汗如雨下。
他在之前是听人说过这富贵人家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今日得见,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错综复杂法。
他突然担心自己以后还没到仕途不顺的地步,反而成了这些人勾心斗角,互相争斗的刀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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