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枕词没有回信。
他去往世家。
巍峨高耸的城墙还残留着刀兵的痕迹,但行走城下的人脸上已再不见悲苦的色彩。
言枕词注视了许久。
一位挎着篮子的老太太来到他旁边:“后生,你怎么在这里一站就是半天?”
“我是来找人的……”言枕词回神笑道,“但还没能和他联系上。”
老太太释然:“原来是这样。”她掀开盖在篮子上的布,从中拿出了个大水梨,递给言枕词,“别干等着,吃个梨润润嗓子。”
言枕词:“多谢您。”
老太太笑道:“客气什么呢?自家种的梨子,你先尝尝好不好吃,我也好拿去布庄换两尺新布穿穿。”
言枕词吃了口梨子,又水又翠,确实好吃,他如实回馈。
老人很是高兴,也不急着赶集了,反站在言枕词身旁,絮叨说了一通家中的柴米油盐。
排队进城的人还在排队,人流攒动之中,骚乱忽生,惊叫声音响在城门口:“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偷了我的钱袋!”
骚乱引得老人连同周围人一起好奇前望。
言枕词方欲出手,耳朵忽然一动,又将抬起的手放了下来。
几息之后,一声吆喝响在城门处,守城的兵丁于人群之中准确分辨出偷了钱袋的贼,三下五除二就将人制服,把钱袋还给了失主。
拿框梨子的老太太在人群中看完了热闹,心满意足地回过头,正欲再和城门口的后生说话,却见身后空荡荡的,那后生不知什么时候不在了。
言枕词离开了城门口。
那里的人不需要他的帮助,他便往下一个地方去。
他在城中信步而走,百年前从大庆分割的土地在百年之后再回大庆,重归也不过几载,可是他听路边街上,一个个人已经与有荣焉地说“我大庆——”了。
卖鱼的夸着自己鱼好,卖布的赞着自己布美,妇人牵着孩童,男子搀扶老人,说说笑笑向前行去,喜气欢颜总在脸上。
众人的欢喜也来到了言枕词脸上。
他以脚步丈量着这广大的地方,从南到北,从西到东,从一座城池来到另一座城池。
直至他一路走到了中都,中都有世家八姓,有社稷鼎,还有朱紫楼与诸子台。
登朱紫楼望诸子台,遥想当年,诸子羽扇纶巾,谈笑之间,客似云来云聚客。
可惜如今,总成当年。
言枕词在这一处树影婆娑,曲水流觞的庭院之中信步而走,也不知走到了哪里,突然看见一栋藏在树影中的房屋。
一种朦胧的期待忽然自心中升起来。
他看着这栋玲珑小楼,依循心中最深处的感觉,不走正门,反轻轻一跃,从窗台跃到了二楼里边。
二楼放着个屏风,屏风之后摆着一架琴。
他入了室内,白纱轻扬,焚香隐隐,朦胧视野之间,忽然一声“铮铮”,琴音骤响!
音弦起,银屏破,音弦落,玉珠击。
言枕词脑袋一懵,那一直藏在心中的字句破茧成蝶,脱口而出:“阿渊!”
他推开屏风,扯下纱帐,见着了屋内凝霜琴,可琴后无人,只有风不住吹来,吹响琴弦。
他退后两步,跌坐椅子上,一挥手拂落桌面香炉玉杯。
大梦一场,真假孰辨?
离了世家以后,再往西走,就是一片沙海。
沙海之中尽是黄沙,渺无人烟。此地就和深海一样,他没有目的的闲逛着,见日升日落月升月落,早已将时间忘怀。
中途他又接到了剑宫来信。
还是晏真人写的。
晏真人在信中写道:
大庆势力越发庞大,圣后之令,天下咸来相从。而师侄风烛残年,命将不久,师侄在时,剑宫与大庆尚且两安,师侄若走,恐大庆一统野心将剑宫笼罩。
若师叔在外无事,祈师叔千万回剑宫一趟,观新任掌门即位大典。
人神若在,圣后也不敢犯边……
读信之间,依稀有人在耳旁蔑笑一声。
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让剑宫千年傲世万年不倒的。
这声音如蜻蜓点水,在言枕词耳旁一触既收,等言枕词反应过来想要去抓住的时候,已经消散在天地之中。
言枕词追不回声音,却在这一道声音之中下定决心。
我出生入死,几番豁命,半为剑宫,半为苍生。
但若大庆的一统能让这天穹之下愿意好好生活的人都好好生活,也许我也不该锢于门派之见,再掀风雨。
他到底没有回信。
那只将信送来的仙鹤在天空久久徘徊,长长唳鸣,终于孤独远去。
言枕词继续随意地在沙海中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发现沙海之中出现了一处绿洲,绿洲之上还有一处石制堡垒,只是如今,堡垒破败,四处都是残桓断壁。
言枕词进了这处遗迹。
遗迹不大,他很快来到堡垒的中心位置。
这里有一个巨大的池子,池子上倒吊无数尸体,尸体早已化成白骨,池子里也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层浅浅的蓝水还停留在池子底部,散发着些许生命之力。
言枕词在池边站了很久。
他不知不觉蹲下身,将手探入池中,仿佛抚摸着一个看不见的人。
他在这时候渐渐明悟。
我在找一个人,我想救回一个人。
他叫阿渊。
他曾经陪伴过我很久很久,我与他有许多许多的回忆。
我去的每一处地方,都有他的影子。
可我忘记他了,我记不起来所有关于他的一切!
我一定要找到他。
我一定要救回他!
风,自南向北不歇吹着。
离了沙海,言枕词东游西荡,横穿不夜山川,在其中心处只有白天而没有黑夜的呆了好久,他总觉得自己能在这里看见一片火海。
那火海在大地上烈烈烧灼,比他有生以来见着的所有火焰都要红,都要美,都要让人心疼。
他想将这片火海揽入怀中,甚至愿意被其焚烧而死。
可他们似乎相隔着一整个世界,他无论如何努力,总触不到那方。
在离开不夜山川的那一刻,他又收到了剑宫的来信。
这一次,信件不再只独他有,剑宫的仙鹤扑扇着翅膀飞向幽陆各处,其中一只停留在他身前。
言枕词不需拆信,已从惨白的信封上猜出了一切。
他抚摸送信仙鹤,千言万语,只凝成一声幽幽叹息。
从此以后,言枕词再也没有收到剑宫来信。
大抵又有一两年过,他履足北疆。
风狂如刀,沙飞似铁的北疆,在如今也有了新的变化,酒馆里再也不随处可见携刀带剑的酒客,路旁也不见弃至于地的尸体,大家喝酒吃肉,朗朗的笑声不止存在于豪客之间,也存在于街角的穷人之中。
言枕词在一处茶棚中坐下,坐在他左手旁的人正在讨论贴在城外的告示,说着大庆对北疆新的谕令。
这谕令大体是让北疆修生养息,建城造池,又说派来许多教师,将会教化民风,使老幼有养。
众人皆是赞叹圣后仁慈,只有一人突然撇嘴:“也没你们说的那么好,燧宫统治时候,大差不差也是这样做的,只是没有写在纸上贴出来而已。”
其他人责备他:“你怎么能将圣后与邪魔相提并论呢?”
那人便与周围的人争起来。
大声嚷嚷的大声嚷嚷,拍桌子的拍桌子,闹了许久,也没见人动刀兵,也没有人来阻止,倒是有几个酒客觉得无聊,先后走了。
言枕词也走了。
他走走停停,见识了许多北疆风光,接着又在北疆里找到了一处颇具江南风景的小院子。
这院中有几间厢房,有一棵小树,还有一座伫立树旁的墓碑。
言枕词找到这座院子的时候,院子里的墓碑前已经躺了一个他的熟人。
他略有意外,上前道:“刀神?”
横躺在地上的人抬起眼睛。
他眼神惺忪,脑袋旁放了个大酒坛子,身上有许多酒渍,从不离身的金刀竟然破天荒地孤零零插在墓碑之前。
刀十三说:“是人神啊——”
言枕词:“老道有名有姓,实在不行,也可称呼我为镜留君。”
刀十三醉醺醺地笑道:“道士不喜欢‘人神’?那干什么称呼我为‘刀神’!我也还是喜欢十三神杀——神杀——杀神——杀明如昼——嘿嘿嘿——”
刀十三醉眼朦胧:“你来这里……干什么?这里就只有个空碑!你记得这……碑吗?这碑上有,有我的记号,我将我金刀上的金环卸下一个打入了碑中!这代表我刀十三赌命也要完成的承诺!但我……我不记得这回事了,哈哈哈!……”
“回想我这一生,既没有朋友,也没有宿敌,就连让我功成名就的一战,我也觉得同在梦中,这人生真是无聊啊……”
他大喊大叫,叫到后来,又醉过去了,一翻身就呼呼大睡。
此人醉了。
言枕词看着对方,上次相见,隔着三丈还远,他已听见金刀怒啸,锋芒迫身;如今相见,三步距离,插在碑旁的金刀依旧不言不动,如同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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