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牧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药,能够叫人忘记过往,又察觉不出什么不对。
皇甫庆昏睡了一日一夜,醒来时夕阳正好,苍牧抱剑坐在门扉处,听得响动转过身,便见皇甫庆自被窝里钻出,头发披散在肩头,整个人都透着迷茫的气息。
苍牧走上前,便听皇甫庆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
是你救过又骗过的人。
是想带你走又被你留下的人。
是你曾经唤过哥哥的人。
苍牧抖动了一下眼,回道:“你的影卫。”
“哦。”
不过失去了记忆,对皇甫庆这样的人而言,算不得什么大事,他依旧读书习武,每日去找魔教教主和白先生,约莫一个月,便陆续“记起”了许多过往。
唯一忘记的、想不起的,便是他对白明玄如同魔咒的眷恋。
皇甫庆的爹似乎仍不放心,依旧叫皇甫庆常常与白明玄接触试探。又一夜,皇甫玄竟然叫皇甫庆与白明玄同榻而眠,苍牧得知了消息,便去白明玄的门口守了一夜。
待到日头初升,不见皇甫庆,反倒是白明玄走了出来。苍牧拔出了手中剑,欺身上前,剑离白明玄胸口数寸,却再难前推。白明玄手中执着两枚棋子,棋子夹着剑尖,竟就这么止住了剑锋。
白明玄露齿而笑,轻声问道:“为何守在这里,又为何对我刀剑相向?”
苍牧没有说话,但他总知晓,那拼命压制的、极力否认的东西,早已生根发芽、无法抑制。
因日夜相处生诸多情愫,因万千情愫生无尽烦恼,独占的欲望丛生,明知是劫难,却总归义无反顾。
白明玄的指尖稍稍用力,一把好剑便从中折成两段,棋子亦化成灰烬,随风而逝。
“我知你心思,”白明玄从怀中取出丝帕,擦了擦手指尖,“但苍家公子,庆儿不会对你有同样的心思,这一点我不说,你也清楚吧?”
苍牧将断剑一寸寸插回剑鞘,他没有反驳,因他知晓,白明玄所言非虚。
白明玄擦完了手指,顺手将帕子扔了出去。苍牧才发觉那动作像极了皇甫庆,不,或许原本就是皇甫玄学了他的。
苍牧的嗓子干涸得厉害,说出的话语却是平静的:“他还在睡?”
“在睡觉,你且放心,我不会动他的。”
苍牧便跨步向前,欲往里冲,在同白明玄擦肩而过时,清晰地听到白明玄叹息般开口:“傻子。”
这一句傻子,说的不知是苍牧,还是皇甫庆。
苍牧进了室内,见皇甫玄睡得香甜,连脚都蹬出了被子,不禁笑着摇头。他悄悄地将被子向下拉了拉,便隐没了身形。
纵使他不会爱上他,能如此陪伴他,亦不错。
那时的苍牧是如此想的,但却不想到,后续变故丛生。
先是魔教动乱,苍牧同皇甫庆同去平叛,又是路上遇袭,他虽护住了皇甫庆,却也身受重伤。
皇甫庆因此感动太多,这本该是重塑两人关系的大好时机,他却在此刻得知幼弟因勤于习武伤了身体,幼弟如此拼命,自是想报当年皇甫庆夺兄伤他之仇,他难掩情绪,便亲手断送了这个机缘,皇甫庆便也不想在魔教中再待,竟骑着一匹马,独自去江南苏家,想着寻了他爹一起游玩。
苍牧在魔教中休养了数月,身子刚有些起色,便听到下人传话,教主与少教主回来了。
那一日天阴沉得厉害,后背的伤口隐隐作痛,苍牧随白明玄一起站在魔教的门口,便见三人骑马自远方来。
他一眼便瞧见了皇甫庆,又瞧见了他身旁的魔教教主,纵使想忽略,亦看到了与皇甫庆并肩同骑的那人。那人脸色有些苍白,一身白衣如雪,眉眼却越看越惊人。
苍牧反射性地望向了身侧,却见白明玄的嘴角微微勾起,听他道:“我说过的,皇甫庆不会对你起心思,他喜欢的,就是这个模样的人。”
苍牧的手指握成了拳头,反驳道:“许是交好的友人,他离开不过数月。”
“即便现在是友人,未来也说不准。”白明玄轻飘飘地落下了这句话,竟亲自向下走了几步,姑且算迎了迎。
苍牧隐没了身形,提了内力靠在了皇甫庆的身后,便能看得更清楚。
皇甫庆看着那人的眼,同他那时看向白明玄,一模一样。
仿佛是一句魔咒。
他不会对你起同样的心思。
他喜欢的,就是这个模样的人。
11.
这之后,一切都不受控制。
皇甫玄又设计皇甫庆同白明玄共处一室,苍牧逼着自己躺在床上,合上眼,满眼却是皇甫庆的身影。
他怒他骂他挥剑,他骑马他转身他莞尔一笑。
真真是孽缘。
白明玄死得出人意料,皇甫庆失落了半日,便恢复了正常,也对,他什么都记不得,自然就不会苦痛。
此时此刻,苍牧竟感激起了这断情水。但若叫他去用这断情水,他是决计不愿的。
他生命中的每一时每一刻,俱是他的记忆,苦也好,痛也罢,他都不愿忘记。
他不愿忘记皇甫庆,亦不愿忘记那个笑着的小孩子。
纵使孽缘,他也认了。
皇甫庆爱上了苏风溪,愿与他一起私奔。
他笑得同多年前一模一样,他道:“苍牧,我会照顾好自己,不叫自己受伤,你不必再陪我了。”
苍牧站在原地,终是忍不住开了口:“你的苏风溪,同你所见,许大有不同。”
“我知他有事瞒我,”皇甫庆笑着摇了摇头,“但我既然愿同他走,无论他瞒我什么,便都随他了。”
苍牧便再也说不出话来,眼见他欢喜地转过身,开开心心地向前走。
好似有很多时候,皇甫庆留给他的,便都是一个背影,不带眷恋地离开,轻易说出再见。
苍牧便对着那个背影,露出了一个半讥讽半自嘲的笑。
你以为,你和他,能走多远?
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么?
又是朝阳初升,魔教教主抱着皇甫庆重返魔教,苍牧自他的手中接过人,便见他似无比疲惫般开口:“照顾好他。”
照顾好他。
苍牧蹙起了眉心,虽是疑问却也确定:“他又用了断情水?”
“忘记了,总比记得好。”
忘记了,真的比记得好么?
苍牧并不清楚,他只是将人抱回了房里,细心照顾着,再眼见他大好了,重新无忧无虑。
皇甫庆伸出手,拨弄着床帏的流苏,莞尔一笑:“我同你,是什么关系?”
苍牧抱着剑,立在门侧:“不是早说了,我是你的影卫。”
“影卫?”皇甫庆抓紧了流苏,轻易将它们扯下,“你该不会喜欢我吧?”
“你想多了。”苍牧的神色未变,像是只当这句是玩笑话。
“不是就好,”皇甫庆笑得没心没肺,“不然,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你。”
他生得骄娇,过得逍遥,喜欢白衣的俊俏美人。
纵使他遗忘了两次,从头再来,他依旧不会喜欢他。
苍牧转身离开了房间,他也觉得,自己是入了魔障了。
皇甫庆是一个巨大的麻烦,每一个同他有纠缠之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他自当作壁上观,不参与其中,却为心神所惑,屡屡破戒。
远一点吧,远一点,或许会好了。
皇甫庆有了姬妾,变得愈发捉摸不透,苍牧倒也不是很难过,他隐没在阴影中,有时会遇见苏风溪——他可比他难过多了,亦难熬多了。
皇甫玄死得出人意料,皇甫庆继位得极为迅速,仿佛一夜间,风波又起。
皇甫庆同司徒宣搅和在了一起,又同苏风溪纠缠不清,偏偏在此时,苍牧得了消息,幼弟已然发病,只有魔教的魔功,才能救他。
魔教的魔功只有历代教主才会保管,要皇甫庆交出魔功,无异于痴人说梦。
一夜海棠花又悄然绽放,蒙面人给了一份礼,名唤情蛊。
蒙面人信中写道,这情蛊下在皇甫庆身上,便可叫他爱上他,亦可扭转生死蛊,让皇甫庆尽在他掌握之中。
苍牧烧毁了信,又欲将这情蛊毁去,但他掌中运风,压在盒上,却久久下不去手。
眼前似有无尽过往光景,每一幕俱是旁观人。
小孩笑得天真无邪,笑着转身。
漫天火光之中,他看见他,却闭上了眼。
无数次,无数次转身而去,似毫不留念,不愿多见一眼。
——他不会对你起同样的心思。
——他喜欢的不会是你这模样的人。
——不是便好,我可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你。
分明是他对不起他,却将他落在身后。
分明是他先遇见他,却从未将他放在心里。
苍牧终究落进了魔障,他给了自己一个绝佳的借口,他向他下了情蛊。
似乎一切都不同了。
12.
他的眼中终于有了他,他开始能看到他。
意乱情迷,放纵不堪,情意绵绵,双手紧扣。
却恍然惊醒,这一切不过是场太过虚幻的梦。
他非爱他,不过是因为情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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