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穿着贵气,驻足停在画前许久,询问了价钱,掌柜的一向是看人要价,张口就要了二十两,比从林海棠手里收来的价格翻了十倍。
那人却眼都不眨,便从身上摸出银钱来,许是出门没想到用着大钱,只一个十两的银锭子。
他想了想又从腰间取出一把金字扇,红漆骨,绿笺面,两面镶金线,上面抄了几句梵字经文,红方印的是当下大热的书法名家李宝嘉,当值百两。
那人径自留下了银锭跟随身的金字扇便拿着画走了,掌柜的如捡了宝一般笑出满脸褶子,心里却骂那人真是傻。
然而现在他却笑不出来了,锦衣卫他着实惹不起,可画却被买走了,他就算是使出浑身解数也变不出一模一样的,只好拿出了那锭银子,捧在林海棠面前,“大人您的画被买走了,这是转卖的十两银子,小的一分不敢要。”
林海棠知晓时下大兴的画并非此类,怎么会转眼就被买走?
他声音带了怒火:“你别骗我,把画拿出来!”
掌柜的吓得直哆嗦,心道这锦衣卫还真是仗势欺人,卖出的画要的这么理直气壮,便也不敢再隐瞒了,从红漆柜里取出了那把金字扇,捏着一把老嗓子,颤抖道:“那位客人喜欢您的画,还留下了这把扇子,那画去了能欣赏的人家,找不回了,求大人饶了小老儿吧!”
大雅堂里开始上人了,他穿一身青绿曳撒对着个哭嚎的老人确实不是个事儿,也不与他多做纠缠,揽了红漆柜上的银钱和扇子便要走,临出门又转回来,掏出五两银钱递给掌柜,笑了笑说:“不会让你白忙活。”
掌柜的没想到还能从锦衣卫手里见到回头钱,当下都没敢接,林海棠嗤笑一声扔到了他的红漆柜上,发出铛啷一声脆响,豪恣的甩下银子当了回爷!
林海棠会有那么慷慨?他可是一个穷光蛋。
谁也不知道他给掌柜那五两银子纯粹是为了对方的一句话。
那画去了能欣赏它的人家,找不回了。
找不回便不找,有幸能遇得知音,足矣。
林海棠怀里揣着那把金字扇当了一天的值,那金字扇虽然没什么重量,可他总觉得身上沉甸甸的,也不知是怕丢了这把价值百两的扇子,还是怕丢了被人青睐的心意。
郭禹见他整日魂不守舍,以为他是因孝敬公公的银子发愁,想了想用刀柄杵他一下,从身上摸了半天,掏出几两碎银,“多了没有,这些你拿去,能凑多少是多少,百户能有空缺不容易,别错过了这个机会。”
郭禹平日里张嘴净喊穷了,林海棠实在没想到这人竟然为他慷慨解囊,震惊的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并未伸手去接。
林海棠露出点笑模样,去推他的手,“收起来吧,甭操心了。”
郭禹却仍执着手,面上有些恼了,说:“看不上?”
钱多钱少,都是一片心意,林海棠连连摇头,“万不敢这么想,我拿就是了。”
郭禹见他将银子收了起来,脸上瞬间变了个样,又咧嘴笑着凑到林海棠身边,勾着肩搭着背,小声说道:“今晚灵济宫那边你替我去巡街罢?”
郭禹身上不知道熏的什么香,隔了夜还甜的发腻,这人又挨着他极近,林海棠有些不自在,林皱着鼻子道:“你哪来的钱熏香?还弄这么难闻的!”
郭禹霎时间脸红了,抬起胳膊嗅了嗅,确实腻味人了,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昨日在赵柯那待了会儿,她熏的青桂香,是腻了些。”
赵柯的父亲是南京的六品主事,因得罪了南京镇守的大珰,被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给弄死在西衙门,而赵柯的母亲没几天就伤心过度病死,赵柯最后被下放到教坊司做官妓。
江南女子温婉淑德,加上她又是官宦子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成了教坊司里鲜少的艺妓,至今仍是清白身,郭禹近来对她迷的不得了,三天两头往那处跑。
他自己大字不识几个,却偏爱看人家舞文弄墨,琴瑟琵琶弹上一晚,什么都不做,熬得两个眼珠通红,这才算罢,遂心满意足的从教坊司出来,天也就大亮了。
林海棠对他这般萎靡做派甚是不屑,撇了撇嘴,“让我替你巡街去,就是为了会相好?”怪不得突然这么大方借他银钱,果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郭禹平日里惯会插科打诨,胡搅蛮缠,见林海棠将事说穿了,便好哥哥好弟弟的叫了一番,林海棠磨不过他,直想把那几两银子摔他脸上,可观这镇抚司就这一个能说句话的人,便忍忍算了。
“今晚几时当值?”林海棠满心不快。
郭禹见他松了口,忙就深深作揖,“解语,解语,真是我的好兄弟,今晚戌时当值!“
第四章
当晚林海棠带着一队锦衣校尉经过西城灵济宫侧门的时候,听里面吵吵嚷嚷,热闹非凡,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还未收回脑袋,就被一位穿红曳撒的公公把住了。
这位公公叫黎文追,关系好的便不客气的喊他阿追,关系一般的就叫他一声追公公,是尚宝监五品领事太监,掌宝玺,敕符,将军印信,专捞刚上任新官的油水,权利可见一斑。
灵济宫侧门大敞,可以看到里面正大摆筵席,戏台上唱一出《西厢记》,张生偷会崔莺莺那一段,老曲却让两个戏子唱出了新调,倒是生了些趣味。
早春寒风料峭,黎文追穿红曳撒,披一件暗红色披风走过来,那料子是上好的织金绫,对襟用花形玉纽扣系着,膝澜彩织流云,那派头端的比平日里那些堂上官还要有模有样,哪里能瞧得出是个阉人。
“看什么?你过来。”黎文追的抬手朝他一点,没有半分客气。
林海棠怪自己好奇心太重,却不得不走上前去,先是朝黎文追行了个礼,“见过黎公公。”
黎文追一双漂亮的丹凤眼上下打量他,笑了笑说:“林总旗这是巡街?”
林海棠应了一声,没多说话,本以为黎文追只随意问问便放他走了,却不想对方直接熟络的勾住他的肩将他往灵济宫里带。
“大晚上巡什么街,让他们去罢,林总旗进来同我们督公喝两杯。”黎文追不容分说的将人往里面拉。
林海棠平日从来不与这些权珰们亲近,被黎文追这么热络的邀请,他觉得有些不自在,他扯出手臂,朝黎文追拱手一礼:“多谢黎公公盛情,代林某向督公问好,在下公务在身,先行告辞。”
他转身欲走,行的端端正正,黎文追嗤笑一声,在后面阴阳怪气的说:“林总旗,想要官升百户,眼下就是机会,不识好歹的东西!呸!”
这话说的真是无礼至极,却戳中了林海棠的心事,他当即顿住了脚步,扭过脸看到黎文追仍旧站在原地。
黎文追狠狠瞥他一眼,把脚下的石子儿一踢,好似林海棠辜负了他天大的好意,带着气扭身要往门里去。
想到家中老母的催促,还有父亲生前对他的期许,林海棠任是百般不愿还是开口叫住了黎文追,“黎公公,且慢。”
黎文追那表情瞬间就明朗了,转过身来,夜风将他的披风吹的鼓鼓囊囊,丹凤眼微眯,笑道:“这是想明白了?”
林海棠乖乖点头,他没银子,没关系,有这等机会不抓住,那就是十足的傻子。
在他眼里这些太监之所以会帮你,那都是看在银子的份上,他搞不懂这个黎文追为何会帮自己。
他们在外面耽搁了这会儿,戏台上那出西厢记已经唱罢,现在又换上一出《牡丹亭》,唱的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流水的宴席上,不知道谁大胆说了句,“这是谁选的戏牌,怎么尽是些情情爱爱。”
先是静默了片刻,后来不知谁先发了笑,众宴客也都跟着笑起来。
这时候黎文追带着林海棠一面飒气走来,一面笑骂道:“笑个屁,爷爷我选的,怎么了?”
众人笑声渐渐缓了下去。
中间大红木桌上传出一个有些尖细的声音,“阿追,不得无礼,注意场合。”他外面披的跟黎文追一样,也是个暗红色织金披风,里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胸前坐蟒补子的红贴里,他年纪看起来比黎文追大不了多少,做派却显得老熟。
林海棠想,这应该就是西厂厂公陆青苗了,长相可真是妖冶……
第五章
林海棠穿一身青绿曳撒,腰间配一把绣春刀,脊背挺的笔直,神色清明,不卑不亢,与宴席上形懒意散的宾客对比鲜明。
他略微看了下周围,席上尽是西厂的太监,品阶不一,其中混杂着几名官员,同那些太监坐成一团,曲意逢迎。
黎文追有意将他向陆青苗介绍,便将他拉倒了陆青苗面前,林海棠身为一介小小从七品的总旗,见了西厂督公是要下跪行礼的,黎文追见他愣着,小动作偷偷杵他一下,林海棠这才单膝跪下,右手握绣春刀,左手撑地,给陆青苗行了个大礼。
“这是镇抚司的林总旗,听说百户还有缺,督公您看?”黎文追倒是落的实在,笑吟吟的把林海棠惦记的事儿给揽了。
陆青苗瞧着戏台上,桌上摆了四色茶果,他从精致的雕花食盒里取了一块细巧油酥饼,三指捻着,尾指翘的很高,犹如戏台上那旦角的兰花指,他似是涂了胭脂的嘴轻轻咬了口,粉末沾了些在唇上,看也没看林海棠,只道了声:“起来,入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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