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先生笑了一下,拿过桌上茶杯,轻啜了一口。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我向来喜欢聪明的人,只要不是愚不可及,定要自寻死路,我也不愿多造杀孽。”
王珏默然。
与凤云霄相交多年,他如何能不了解那个人,虽然看起来温文尔雅,和悦可亲,但又有几人知道,在他那极具欺骗性的外表下,深藏在骨子里,却依然是一股冰冷傲气。要他向再生城,向杀害自己舅舅的仇人低头,几乎是绝无可能的事。
但,有些话却是不能对眼前这男人实说的。即使这个阴先生,看来是那么温和无害,王珏却深深知道,他的可怕之处,无法不心生畏惧。而那个人……纵然他再无情寡义,冷颜冷心,他却仍然放不下,舍不得。
“走了一趟,辛苦你了,先下去休息吧,有事我会再找你。”阴先生挥了挥手,王珏回过神来,连忙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目视王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阴先生的唇边露出了一丝笑意。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可世人往往最执着的,却是水中月,镜中花。为何这世上,多是这样的傻子呢?”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脸上的笑意消失了,表情渐渐阴沉下来。
他就这样坐在桌前出神,许久,书卷依然停留在那一页,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叩门。
“进来。”
听到他的准许,那人推门进来,原来是“英雄无泪”四人中的应无恨。
应无恨手中拎着一方食盒,走进书房。刚一进来,便看到阴轻尘正看着窗外出神,表情阴郁,不知在想什么。虽然身为他的心腹,但对这心思深沉的先生,应无恨却也不敢多问,走到阴轻尘面前,他躬身禀道:“先生,东西都准备好了。”
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了吗?看了那食盒一眼,阴先生的心情突然莫名地烦躁起来,当下一挥手。“放下东西,你出去吧。”
应无恨将食盒放在桌上,又行了一礼,退出门外。等他出去后,阴轻尘站起身来,盯着桌上的食盒,心中烦躁更甚,几乎有将食盒一把扔到地上摔碎,再狠狠踩上几脚的冲动。忍了又忍,许久,他才终于平复下了心情,走到书架旁边,轻轻拿出一本书,露出一个空格,他将手探进格内,不知按了什么机关,书架缓缓转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扇紧闭的门。
这不起眼的书房内,原来还隐藏着这样一间密室,阴轻尘按动机关,密室之门打开,他回身拎起食盒,迈步走进了密室之中,随着他的进入,房门再度关闭,书架转回了原位,从外观上再看不出异样。
走过短短的狭窄过道,眼前出现了一扇屏风,阴轻尘转了个弯,走进了屏风之后。
屏风后面,赫然是一处布置得十分精致的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书桌,桌上笔墨纸砚,琴棋书画样样俱全。桌旁一架书架,架上整整齐齐,全是一排排的书籍。而墙上悬挂着的则是名家山水,书香墨色,风雅异常。这里,怎么看都是一所相当舒适的房间,只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室内光线略显阴暗,但相对一间密室来说,它的采光和通风已经十分良好。在这样的一间密室里,住的究竟是何人?
紧靠着墙边,是一张红漆木床,床上枕头被褥俱是崭新。此刻,床上正侧卧着一个人,面朝墙里,脸上盖了本书,正在睡觉。也不知他是否真的睡着了,至少,听到阴轻尘的脚步声进来,他并没有动弹。
“怎样,听到他的话,你心里痛快了?”
阴轻尘走到桌前,将食盒重重往桌上一放,冷哼了一声。
那人并不理他,仍是一动不动。当然,也有可能是真的睡着了没听见。但不知为什么,面对这个人,素日里温文尔雅的阴先生,火气无端就要比平日大上十倍,所有的涵养都不知跑哪去了,用力狠狠一拍床帮,震得仿佛墙壁都在晃。
“装什么死,起来吃饭!”
那人翻了个身,拿下盖在脸上的书,缓缓坐了起来。微皱眉头看了阴轻尘一眼,他挪到床边,穿上鞋子下了床,慢慢走到了桌边。
他脸色十分苍白,脚下的步伐也沉重而滞缓,一看就是重病未愈的样子,虽然床离桌子并没有多远,也走得十分吃力。来到桌边,他拿过食盒,打开盒盖,从里面端出一个盖碗,几碟小菜,再拿出一双筷子,便坐了下来。揭开盖碗,里面盛的原是粥,碗盖一揭,香气扑鼻,也不知添了些什么料。他看了粥一眼,也不说话,拿起筷子便吃了起来。
照理说,病人的食欲不错,本该是令人高兴的事,但看着他旁若无人地吃粥,阴轻尘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
“给什么你就吃什么,倒真是爽快,就不怕这粥里有毒吗?还是说,你当真以为我不会在饭菜里下毒?”
男人顿了一下,狭长的眼眸微抬,瞥了他一眼,并没有放下手中的筷子。
“吃,毒死,不吃,饿死。既然都是死,何必想那么多。”
第93章 第 93 章
他的的态度越无所谓,阴轻尘的火气就越大,但他素来并不崇尚以暴力解决问题,也清楚地知道眼前的男人是软的不吃,硬的更不吃。当然,以如今重伤未愈他的身体状况来说,也实在吃不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真要来硬的恐怕立刻就挂了,这个险太大,无论如何不能冒。因此就算再生气,却也没有使用暴力的打算,阴轻尘只是冷冷一笑。
“你倒是想得开。心情很痛快是不是?水冰心跑得无影无踪,你的这个女人,倒是相当聪明,所谓相机而动,君子不立危楼之下,若她是个男人,也足以堪称一时俊杰。不过,她就这样自顾自地逃了,竟然丝毫不顾自己丈夫的死活,真是将你那无情无义的作风学了个十成十,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说是吗,颜烈?”
男人——颜烈,对他的评价不置可否,只是轻轻一笑。
本以为此次被擒,必死无疑,谁知阴轻尘却没有杀他,反而玩了一手李代桃僵的把戏,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假人头,对外宣称他已被杀,实际上,却是将重伤的他关在暗室之中,幽禁起来。为何阴轻尘要这样做,到底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颜烈想不明白,也不愿多想。在他的心中,最关心的自始至终只有两人,一个是水冰心,另一个就是凤云霄。只要这两个人无事,别的怎样,他都不会放在心上。
相比凤云霄,颜烈更担心的是水冰心。凤云霄不管怎样,他身为凤鸣楼的少主,身后有整个凤鸣楼的支撑,头上还笼罩了武林第一剑的光环。再生城崛起之初,正是用人之机,仅从拉拢人才方面考虑,想来阴轻尘也不会对他轻举妄动,做出太出格的事。但水冰心却不同,她只是个大夫,除了天刹盟主夫人这一点特殊身份外,并没有显赫的声名,阴轻尘要报复颜烈,从她身上着落,实在太过轻易。她虽然不是寻常的女人,但毕竟只是一个女人,在这江湖仇怨的血雨腥风中,究竟如何才能保全,平安而退?颜烈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忧心似焚。
颜烈被幽禁的密室,从外面听不见里面的动静,但里面的人,却可以听到外面的声音。刚才王珏来向阴轻尘回报,水冰心音讯全无的消息,让横在颜烈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稍稍落下。以妻子的聪明机智,真有心要隐藏起来,就算对手是阴轻尘,想要找到她,也未必是那么容易的事。心中最大的担忧稍得松懈,虽然这份轻松,并不足以令喜悦形于神色之外,却还是被阴轻尘看出了变化,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水冰心逃了就逃了,我也不想过份为难女人。不过,你那外甥凤云霄,可就没这么好命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除非他能将整座凤鸣楼搬走,我就服了他!不然,终有叫他吃苦头的一天。”
“江湖人恩怨分明,我既是你今生最大的仇人,杀了我一了百了。迂回兜转这些手段,有何意义?”
对于阴轻尘的想法,颜烈实在弄不明白。在他看来,读书人的心思,向来要多几个弯,而阴轻尘这个读书人中的翘楚,更是不知道比常人多出多少花花肠子,令人费解。
阴轻尘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了他半晌。
眼前的人,是他的恩人,也是他的仇人。今生唯一一恩人,今生唯一一仇人,当这两种极端的身份,却集于一人之身的时候,要怎样做才能不会后悔,才能对得起自己的心情?这个问题,令阴轻尘也困惑难解。
不是不想杀了颜烈,为恩师和白虎堂报仇,若能一刀了断恩怨,从此再无情仇纠葛,该是何等干净利落,可现实却是,他无法做到。当伪造的人头送到面前的时候,盯着那酷似颜烈面容的首级,在那一瞬间,他的心中忽然产生了强烈的悲凉感。
如果,这个人真的死了,如果,这真的是他……
天地悠悠,独我寂寞,浮云一世,生而何欢。
是的,这个人是他的仇人,可也是他生命的动力。正因为对他的仇恨执着,才有了今天的阴先生。如果颜烈就这样死了,彻底从这个世上消逝,阴轻尘发现,自己突然找不到了生命的方向,竟然不知活在世上,还有什么趣味?多少年来的隐忍仇恨,不择手段,汲汲营营,终于实现了心愿后,余下的却只是一片什么都消失了的空白,没有了敌人,也没有了知己,这样的人生,是何等的寂寞与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