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温艳娘已经十七岁,出落的十分美艳标志,甫一进城,便被外出办事的勾栏院老板娘瞧上,半是哄半是吓的拉到婉月楼去做头牌。
据说这老板娘还曾是个武林人士,就是话本里写的那些个飞檐走壁的。总之这老板娘很有两下子,也和温艳娘很投得来,明里暗里都将温艳娘当做自己的接班看待,从不让她接客,只教她诗词舞艺,以及功夫。
如此到了二十岁,老板娘对温艳娘好,温艳娘却是一个满怀春心的年纪,听不得人劝,转头和一个卖扇子的书生私奔到乡下种田去了。新婚夜里,温艳娘尚犹自沉浸在甜蜜中,书生却对身下一片白的布条皱起眉。
书生对温艳娘说,原本觉着温艳娘身在青楼却很不同,于很多学问上也有些独到见解,为人干净明朗,使人心怜,却没想,温艳娘也是个靠姿色取胜的风尘女子。话毕做小诗一首,名曰《离人赋》,转头与温艳娘恩断义绝。
《离人赋》中有句词是这么写的,昔见佳人,吾心欢喜。奈何佳人,不知欢喜。事后温艳娘跑回婉月楼,同老板娘边喝茶边咬着耳朵总结道:“他讲的这么文绉绉,说白了,就是嫌弃姑奶奶我不是黄花大闺女!”
老板娘深以为然地点头:“男人啊,男人么。”
经此一事,温艳娘总算收了心,安安分分的跟着老板娘学了两年功夫,收了这两个勾栏院,改名温绾。
事情发展到此处,原本已是大欢喜收场。没奈何温绾的性子很不温婉,做了老板之后,依旧十分的喜欢折腾。
二十三岁,温绾在一个乌漆墨黑的夜里,随手救了名满身血污的江湖人,并与这江湖人结成夫妇。
江湖人生的不比那小少爷和书生俊俏,甚至还有些狰狞——或许原本有副好面孔,但却被皱皱巴巴的左半脸给毁了。江湖人告诉温绾说,他中了毒,最多能再活五六年光景,等到一张脸全烂了,也就离死不远了。
温绾自然要问下毒的是谁,江湖人却闭口不提,任温绾如何旁敲侧击的打探,江湖人只说是自己罪有应得。
但江湖人对温绾很好,成婚第四年底,温绾怀上了个孩子。
时逸之便是在这个时候过来谈收购婉月楼与承阳阁的事情的。江湖人的一张脸皱巴了大半,打眼望去,除了右眼往下到下巴的那半块白嫩皮肤,其他地方都是个老翁模样。温绾有意为江湖人解毒,更有意为难时逸之,便对时逸之道,若是能解掉江湖人身上的这种奇毒,两个勾栏院都拱手相送,分文不取。
时逸之对温绾道:“他中的不是毒,是蛊,大概无药可救,但我能帮你查出下蛊的人。”
温绾想了想,点头答应。
而江湖人果然没能活过第五年,温绾临盆的那天,江湖人终于彻彻底底的变作一个老翁,撒手而去。
时逸之倒还算守信,赶在江湖人头七那天,将下蛊人的消息悉数报给温绾听了,以此换得两个勾栏院的所有权。
因为这个消息,温绾看时逸之很合眼缘,一向对他颇多照顾,甚而让孩子认时逸之做了干爹,几年下来,温绾凭着自己在江湖上的那些人脉关系,私下替时逸之料理了许多事情,而时逸之也爱和她唠叨些烦心话。
直到时逸之满是无奈地对温绾说:“绾姐姐,我爹最近总吵着给我选娘子,可我……唉。”
温绾眼珠转了转,问清楚来龙去脉之后,忽的计上心头。
温绾道:“你且回去,有姐姐给你想办法,保准让你和你的小相好从此恩恩爱爱,再不犯愁。”
于是,时逸之这只小狐狸毫不意外地,信了温绾这只老狐狸的邪,欢欢喜喜回家去。
相信的结果便是……有了温绾带孩子上门认亲这种戏码。
温绾的孩子是先天不足,自小便十分瘦弱,五岁却生的如别人家孩子三岁那般大,需要特别照看。这些年来,温绾其实一直都想给相公报仇,但报仇是个九死一生的事,时逸之经常劝着她放弃,与其去跟一个从没见过的武林高手拼命,倒不如从此放下恩怨,安心教养孩子。
劝到最后,温绾也的确将要放弃了——若非有时逸之和她抱怨娶亲的事,温绾一定要放弃了。
但,时逸之抱怨的这件事,却能为温绾彻底地解决后顾之忧。
既然已经让孩子认时逸之做了干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上门把这个干字去一去。
若记得没错,那江湖人也姓时,换句话讲——这孩子进了时家,连姓也不用改。
想通之后,温绾便领着孩子上门认亲了。
温绾做此决定之前并未和时逸之商量,可以说,直到温绾找上门去,说了故事,时逸之整个人还都是懵的。
对于干儿子一夜之间成了亲儿子这种稀罕事,时逸之很是想不通。
想不通,但联系几日前温绾说会帮他想办法,多少能猜到些对方的打算,思虑再三,咬牙认了。
孩子得人教养,日后总不会在大街上饿死。温绾没了拖累,行事越发没有顾忌,临走前叮嘱时逸之道:“让你养这个孩子,是姐姐欠你的一个大人情。你放心,若姐姐还有命回来,往后一定为你赴汤蹈火。若没命回来……你也不必忧心。”顿了顿,凤眼里慢慢地漾出抹轻笑:“姐姐对皓儿做了手脚,从今往后,皓儿只会记得——他的娘死了,他的爹叫时逸之。”
温绾是在当年冬天离开京城的,走的那天,时逸之只对时老爷子说温绾病死了,时老爷子连连叹气,而后一拍桌子,以时家大夫人的待遇给温绾办了场葬礼,衣冠埋入时家祖坟。
温绾终究没能活着回来。
只剩一口气的时候,温绾想起时逸之问过她:“绾姐姐,值么?赔上自己的孩儿和性命,只为一个死了好几年的人,值么?”
那时温绾答的似乎是值得,温绾说,人啊,总要给自己留个念想不是?
但是如今,温绾真的快死了,她躺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眼前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此情此景,再想起时逸之的话,温绾只是苦笑。
其实不值得。
但,人活在世上,又哪里有那许多的值得或是不值得?温绾只知道,在她无数次陷入梦魇,浑身冰凉的时候,那名丑陋的江湖人会紧紧抱着她,任她胡乱捶打。
温绾在梦里喊那禽兽少爷的名字,江湖人应,喊那书生的名字,江湖人也应,等到温绾终于肯喊江湖人的名字,江湖人便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哄温绾说。
“艳娘,我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日常啾。
这是加更,晚上还有~~~友情提示亲爱的们坐稳了,前面絮叨的差不多了,往后可都是神转折了。
第40章 三九
我靠在墙头,皱着眉听完时逸之的话,心里莫名的便有些赌。沉默许久,方道:“你要认这个叫文皓的孩子么?”
时逸之咬着牙点头:“认了罢。”
我再道:“依我的意思,你既然不想你的绾姐姐去送死,还是不要认。”
时逸之叹道:“劝不住了,随她去吧。”顿了顿,再叹一声气:“人各有命,哪里能勉强。”
我哦了一声,气氛忽然便有些沉重。
然而,沉重归沉重,温绾怎么选择终是与我无关。毕竟,这人间藏了太多值得唏嘘的人和事,我自问不算铁石心肠,却也无法对听到的每一件每一桩感同身受,所以我只道:“既是做了决定,就快回去吧,免得耽搁久了,徒生误会。”
时逸之不动地方,提溜着两个亮得吓人的眼珠子盯住我不放:“这就回去,话说回来——你方才走的那样急,酸了?”
时逸之有意要将我一军,但吃醋这种事,实在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我想了想,索性伸手捞住时逸之的腰,低头对他一顿狼啃,啃完再顺手刮一刮鼻尖,最后满足地呲牙笑道:“现在不酸了。”
时逸之没料到我会无赖到这种地步,准备好的几句讥讽没有用上,整个人被啃的有些恼羞成怒,瞪着眼,老半天没憋出半个字来,我万分得意。
正想继续乘胜追击,时逸之忽的把脸一板,泥鳅似的从我怀里滑出去,道:“不要闹了,和你说些正经事。”
正经事?有什么事比他认儿子还正经?我被时逸之面上这副严肃模样唬到,便也不自觉的跟着他挺直腰板,满心疑惑:“什么事情?”
时逸之扯着我换了位置,自己靠在墙上,沉吟半晌,懒懒的把眼一眯:“近几日,我这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心里也不安稳。我琢磨着——可能会有些灾祸。”
我感到有些惊讶,没料到时逸之竟是个肯相信怪力乱神的,平素瞧着他天不怕地不怕,闷久了连皇帝都敢摆一道,实在不大像一个能被“眼皮乱跳”吓蔫的人。“能有什么灾祸?退一万步讲,就算有灾祸,你我二人一贯安分守己,轮也轮不到吧。”
时逸之把眉皱的更紧,摇头道:“非也。今天早上,陛下是否和你说过,无论如何也不会杀你?”
我如实地点头:“是说过。”
时逸之道:“这就对了。你想想,太皇太后回来这一趟,朝中赔进去几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