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兰这里坐了半个时辰,林叔进来传话。时兰小产的事惊动到宫里,陛下亲自过来安抚,正在堂屋。我爹感到受宠若惊,我感觉受到惊吓——如今所有人都晓得时兰小产,并且大概再也怀不上孩子。我是个断袖,事实证明我这个毛病改不过来,退一万步讲,就算我改过来了,凭我家与时家这种交了三辈人的浆糊交情,去外面胡闹可以,难道我还能真的娶个小的回来?
按道理娶不得,但若有陛下开口,我家与时家明面上的难堪便可化解,我爹大约就是这么想的。所以老天爷千万保佑——陛下只是过来安抚的,可别真的体贴到塞个新娘子给我……
怕什么来什么。
进到堂屋客套几句,果然听见陛下慢慢地道:“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朕晓得你家与时家交情深,有些事不方便开口,朕替你说。头些天朕见到李阁老家的闺女不错,性情好,模样也标志,你怎么看?”
我抬头看一眼房梁。
陛下又道:“这件事朕方才同你爹提起过,你爹也认为李阁老家的闺女好,依朕的意思,赶紧的选个好日子把人娶了吧。”
我开始擦汗,憋着一口气提出异议:“陛下的好意,臣心领了,只是这位李小姐……”
陛下挑着眉看我:“怎么,没入你的眼?”
我连忙陪笑:“入了入了,就是太好了才娶不得,臣一个粗人,哪能配得起阁老家的小姐。”
陛下抿着唇跟我一起笑:“朕说配得便配得,谁敢提配不得?”
亲娘,差点忘了皇帝才是这天底下最大的霸王,给谁赐婚不是这位霸王一句话的事?但我委实不想娶小媳妇,关键时刻,我只得厚着脸皮坦白道:“陛下恕罪,臣不能应下这门亲事,臣……臣自有意中人。”
陛下点头表示理解:“这样,你直说看上哪家姑娘了,若是碍着门户不登对娶不进门,朕下旨封她个郡主什么的,也好让你爹安心。”
我哂笑,耳朵根子滚烫:“臣……臣其实是个断袖,一个时兰已经够受的,哪还会看上什么姑娘,陛下快发慈悲放臣过几天清净日子吧。”
我这话刚说完,陛下把手里茶盏捏出道裂缝,转头神色颇复杂的对我道:“朕明白,朕也总被那些老学究催着立皇后,罢了,往后只要你自己不提,朕绝不再乱点鸳鸯谱。”
一句话说的我感激涕零:“谢陛下成全!”顿了顿,欢喜神色又萎靡下去,我搓着手干笑道:“陛下,您什么时候放臣回南边儿?”
陛下不答,只眯着细眼调侃我:“急什么,京城这般繁华的地方,住不下你?”
不是住不下,而是住不起!京城是个什么地方?遍地走的全是人精,再多住两天搞不好连命都没了。我暗暗翻个白眼,挠着头辩驳:“繁华过头了,住不惯,住不惯……”
“不瞒你。”陛下叹着气拍我肩膀:“眼下你真不能走,朕得到消息——太皇太后要回朝了。”
太皇太后要回朝。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消化明白这句话,盛岱川谋逆,名义上是为给齐王沉冤,太皇太后是齐王亲娘,太皇太后要回朝,回朝干什么?抢权呗!
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端看太皇太后年轻时候,踩着尸骨上位那股雷厉风行的狠劲,陛下屁股底下这龙椅,恐怕是又要坐不稳了……
正在心里琢磨的出神,陛下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复又接着道:“最近南边挺安分的,你就多委屈几天,帮朕把家里的帐清一清。”
我连哭的心都有了:“留下成,可别再叫臣去卧底了……”
送走皇帝,寻思着回去补个午觉,不料转个身被人喊住。时逸之站在他家门口遥遥的对我道:“唉!站住。”
时逸之喊我,搁在以前我一定立马答应。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知道时逸之对我有小心思,也渐渐的对他动起心思,最要命还被他爹撞见过。现在时兰小产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我若在这个时候与时逸之走太近,坊间闲话又该怎么传?兄妹通吃?
但是装听不见也不妥,所以我没有转身,只在嘴上答应道:“啥事?”
时逸之站在他家门口,动也不动:“我爹娘想接兰妹回来住几天。另外……那天的事,我已经同我爹解释清楚了,你……你……”
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亏我和他认识得久,彼此间还有些默契:“不疼。”
时逸之道:“我没想……”
我抹一把嘴,天知道为什么我们两个如今要这样说话!我皱着眉头,只觉胳膊疼嘴皮也疼,心肝脾肺都拧巴着不舒坦:“说什么话,等时兰身体好些了,请你喝酒。”
半天没听见动静,我以为时逸之已经回去了,正要抬脚进门,肩膀上忽然搭了一只手。时逸之道:“和我还说什么兰妹身体不好,她什么样我不知道?挑日子喝酒不像你,现在就去吧,你做东。”说着话手往下移,隔着衣裳正掐在我伤口上:“走吧,走吧。”
时逸之说话声音轻轻飘飘的,我当下被迷住心窍,脑子还没有做出反应,两条腿已经迈开,一步步跟了他的方向走。
去酒楼的路上要经过谢府。我站在谢家门口往院子里看一眼,谢家几个看门小厮认得我,忙殷勤的请我进去。见状,时逸之在身侧拽着我袖子提议:“去仙人居熬一碗粥送来?看你对那碗粥挺执着的。”
时逸之这话说得我心里挺不是滋味。余光瞥见他包了白布的右手,我摇头道:“谢璟与这碗粥没有缘分,走,我带你去吃。”
格老子的,混账便混账吧,缩头缩尾的像个乌龟。与其像现在这样浑身不自在,莫不如趁早找个地方把话说开,说好了,大伙儿以后还是穿一条裤子活泥巴的兄弟,说掰了,往后见面仔细小心着,大丈夫坦坦荡荡有什么不好……格老子的,豁出去了,摊牌!
第25章 二五
同一副牌,怎么摊却不同,说到底摊牌是个技术活儿。
仙人居到底没去,我带着时逸之蹲在路边啃香瓜,时逸之穿的宽袍大袖,蹲下后袖子沾了土,掺着一小滩香瓜汁水和成泥,衣袍上点点开花。时逸之很少来这种人龙混杂的地方,蹲在那儿乱转眼珠子,看什么都新鲜。
啃过两个香瓜,时逸之学着我撩袍往地上一坐,不无感慨道:“没想京城还有这种地方,还真有趣。”
我叹口气,沉默地把他那只将将沾水的右手抢救起来:“你想吃什么和我说,我给你洗。”
时逸之侧过脸看我,嘴角噙笑:“你是否有什么话和我说?”不待我回答,时逸之又眯着眼抬头往天上看,随手一指:“你看那是什么?”
我顺着时逸之的手看去,没什么兴趣的道:“被云彩遮住一半的日头。”
时逸之摇头失笑,半晌方慢慢的道:“云来云去,云散日明。”
我抖着脸皮干笑,心说时逸之眼里的事物大概与我眼里的事物不太一样。干笑过后我摸鼻子,开口稍显踌躇。我道:“逸之,我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时逸之呵呵笑道:“捡当讲的讲,余下的就不要讲了。”
被噎了一下,我在心中将想说的话从头到尾琢磨一边,咂嘴道:“那没什么可讲的了。”
两人对坐着又吃一个瓜,时逸之拧着眉头叹息道:“不对吧,总该有一句当讲的,比方说……比方说你看上我了?”
我霎时睁大眼睛。时逸之又道:“不过么,本公子不答应。”
我张大嘴,感到有些匪夷所思,摊牌节奏彻底的被他打乱,原本想问哪句话当讲,出口却变成:“为什么不答应?”
时逸之指着个梨子让我洗,自己跟个等人伺候的大爷似的往墙角一靠:“为什么要答应?打从几年前你蹦高喊着要谢璟开始,你的心思究竟放在哪处,我会不知道?如今你在他那里吃了闭门羹,转头就看上我了。”时逸之举起缠了白布的手在我眼前晃一晃,戏谑地弯了眼:“赶巧的,你别多想,本公子生性纯善,就算是我家大壮站在我面前,我也要救的。”
大壮是时逸之养的一只看门狗。我又开始牙疼。
“不是,等……”还想说点什么,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是在被时逸之牵着鼻子走。我挫败又颓丧地低头,花了好一会重新整理思绪,整理通顺后斟酌着道:“误会了,我原本不是要和你说这些话。我原本要说的是……逸之,有些事,有些心思,到此处便各自止了吧,深算下来咱俩还沾一层亲,我不是在谢璟那里碰了闭门羹才来找你,这些天我想了不少,多是你我小时候的事,但我……我得了教训,这种事认真起来没有什么好下场。况且你方才也说不答应,往后……往后……”还是兄弟。
几句话说的前言不搭后语没有章法,时逸之越听越皱眉头,听到最后把袖子一甩,眼里乍现精光:“你说的心思与我说的心思,是一样的么?”
我只得点头:“大约是一样的。”
“慢着。”时逸之满意道:“谁说我不答应,我答应了。”好么,敢情他只挑自己想听的话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