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瞳在眼眶动了动,热气蒸得余燕至目光湿润,他展开双臂将何英拥入了怀中。溢出的水仿佛承载不住这份感情。
“我只有你。”余燕至轻声道。
何英小声道:“我只有你。”
“我心里只有你。”
何英反手搂住他,阖起眼帘,胸膛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我心里……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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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易容成仆人模样的季辛、余燕至和何英,跟随邵秋湖一同前往圣天门,堂而皇之出现在了屠魔大会上。
时值小寒,呼吸间满是白雾,但与冰冷空气截然相反的是大会上众人熊熊燃烧的怒焰。
宽阔的场地中,各派掌门、各路侠士与江湖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被安排了坐席,余下随从则站在了后方。间或有圣天门下人穿梭其间,添茶递水。邵秋湖刚要端起茶杯,看了看杯口处微不可见的一道裂纹,又将手缩了回去。
场地前的高台上,裴幼屏形容肃穆,慷慨陈词。说的无非是掌门与几位师弟遭人暗算不幸身亡,罗刹教居心叵测,梅清罪无可赦;为报血仇,为维护武林和平,邀众人伸以援手,共除邪魔!
台下纷纷应和。
此回,梅清就算不死也不敢再贸然现身,至于余燕至,他的“罪行”乃他亲口招供,想翻案?难也!裴幼屏平静地扫视一圈,仿佛这些声音是在为自己的“成功”欢呼庆贺,他努力地克制着内心兴奋,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透过人群,死死望住裴幼屏,何英同样握紧了拳头。他想当场手刃仇人!可他不能这样做,若杀了裴幼屏,真相亦会石沉大海,这世上就无人能还余燕至清白了……
似乎察觉到了何英异样,余燕至悄悄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胸口涌上一股暖流,何英一点点松开了拳头。
“嘻嘻嘻——”
“呵呵呵——”
突然,非男非女的童稚笑声铺天盖地回荡四周!
不及反应,在座各派掌门、侠士,包括圣天门弟子竟一个个面色惨白,歪倒在地。
“茶……里……有毒……”有人痛苦地呻、吟道。
邵秋湖急忙端茶饮下,随即又吐了出来,从季辛手中接过药箱翻找能暂缓毒性的药。
“奈何桥,徒奈何,奈何桥下忘川河。忘川河,渡忘川,忘川河畔梅花落。梅花落,数梅花,梅花落处凝残雪。凝残血,共黄泉,幽幽魂儿随我赴。”
随诡异的语调响起,四具傀儡撑着四把黑伞,从天而降。
侥幸未中毒者提起兵器便与傀儡缠斗一起,可那些傀儡既杀不死,又因血中带着致命的毒,众人不敢伤之,只能趁避开伞刺的空隙想方设法困住它们。
形势本已不容乐观,岂料又自四面屋顶跃下一群黑衣人,朝丧失战力的中毒者扑去。
季辛、余燕至与何英立刻从倒地的圣天门弟子处“借来”佩剑,以抵挡新一波攻击。
耳闻此起彼伏的痛吟,眼望水深火热的战局,裴幼屏茫然无措,他无论如何想不到,梅清会先他一步行动,宁肯玉石俱焚也不放过他……
是他估错了,梅清怎会因为怕死而不敢现身?
是他大意了,他知晓梅清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可即便已换掉门下全部仆役,梅清也有的是手段胁迫某人为自己卖命。
茶水的毒是某人下的,未饮茶的弟子的毒亦是某人下的。“某人”或许是一个,或许是两个、三个……
“师兄……”苏挽棠趴在地上,忍着腹内绞痛,恍惚地望向了裴幼屏。
裴幼屏终于清醒过来,走向她,将她揽入臂弯。
“我知道错了,我们不该……不该……”苏挽棠唇无血色,额头是豆大的汗珠,她一只手捂着腹部,颤声道,“该受惩罚的是我不是他……师兄,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们的孩子……”
“别怕,”低下头,裴幼屏在她耳边轻语道,“你不会有事,我带你去寻解药。”
言罢,抱起苏挽棠,一使轻功奔向前方。
操控者距离傀儡超不出三里外。波风岗,自己曾与梅清会面的地方……那人一定在那儿。此时此刻,裴幼屏分外冷静,他决定不再逃避,如果梅清想要的是一个答案,他便给他答案。
“不能让裴幼屏走!”发现他有逃脱之意,季辛一面应对着源源不绝的攻击,一面喊道,“你们快追!”
余燕至与何英相视一眼,即刻追赶上前,一路离开圣天门朝东奔走,片刻后目标已近在咫尺,可四下却突然冒出几名黑衣人阻拦了去路。
二人双剑并行,云惜剑式再起,直将黑衣人打得落花流水。见他们伤的伤残的残,已难成气候,二人不再恋战,提剑继续追赶。
可奔走不过百丈,余燕至突然顿住了脚步。
何英回身望去,蓦地双眼大睁,不知何时,对方左眼眼角下浮现出了一朵淡粉色的梅花。
当啷一声,手中的剑随之坠地,余燕至直直倒下。这一刻,他仍有意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自眼前闪过,在不断交替的四季背景下,他听见了夏蝉、秋风、冬雪……
何英一步上前接住他身体,被“沉重”的分量压垮了双膝。抱着他跪在地上,何英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一切,刚刚他们还在并肩作战,他们正在追捕裴幼屏的路上,他们的仇还没有报。
不是要报仇吗?
余燕至为何躺在自己怀中?
为何闭着眼睛?
“燕……至……”何英轻轻摇晃他,他的身体依旧是温暖的。
…… ……
——我只有你。
——我心里只有你。
嘴唇一张一合,何英像是又变成了哑巴。
寒风过后,天际飘下细雪,雪落在余燕至脸上融化成了小小水珠。雪越下越大,洋洋洒洒落了何英满头,远远望去仿佛苍然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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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余燕至和何英离开三刻钟后,失去操纵的傀儡便停止了攻击,众人合力将余下黑衣人制服,便即前往援助他们,然而事态的发展却叫所有人吃了一惊。
他们循着踪迹在波风岗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苏挽棠,在赶往波风岗途中找到了何英。他们只找到了两个活人。裴幼屏死在了一名青年怀里,那青年也死了,死前仍睁着双眼,左眼眼角下“开”着朵淡粉色的梅花。
季辛曾依余燕至描述画过一幅画像,所以肯定此人就是梅清,但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苏挽棠被救回后也始终没有开口。
季辛猜她定是受了刺激,不敢勉强与她,只能派人多加照看。
那边厢,邵秋湖忙得晕头转向。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他的眼底蒙上了浓重阴影,倚着门滑坐地面,也顾不得干净与否,埋头臂弯稍作休息。
“邵大夫,孤影城宋侠士似乎情形不妙。”一名弟子匆匆来报。
兜头一盆冷水浇下,邵秋湖立刻惊醒过来,站起身便大步朝院外走去。因中毒者甚多,季辛将附近大夫全请入了圣天门,在他们的帮助下,已有部分人治愈后陆续离开,而一些中毒较深者则仍需邵秋湖照料。
路上,邵秋湖迎面遇见了童佳,打量了一眼他手中托盘,蹙了蹙眉,道:“他还是不肯吃?”
“嗯……”
“别的本事没有就会添麻烦。”邵秋湖端过托盘,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寒风中,童佳咬着干裂的唇,一声不响跟随对方返回了居住的小院。
眼望邵秋湖推门步入又反手阖了门,贴着冰冷的墙壁,童佳蹲在了门口。小兔被拴在凳腿上,童佳解开绳子将它抱进怀里,感觉几乎有些抱不动了。小兔很白,童佳上个月才给它洗过澡。捏起一把青草,童佳喂到它的嘴边,小兔蠕动着唇瓣没有吃。
良久后,一直安静的屋内响起了耳光声。
又过许久,撕心裂肺的嚎啕震痛了童佳耳膜,他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近得像从自己喉咙发出。童佳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喘息,忽然肩膀一缩,头脸埋进了小兔柔软的毛中。
哭泣与哽咽隔着一堵墙。
周遭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只剩雪白的小兔和小兔红得仿佛滴血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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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又逢春暖花开季,山林间草木吐绿,雀鸟欢歌,夹道相迎一匹飞驰骏马。马蹄得得,一路奔出山林,奔向了附近城镇。
停在一家饭店前,白衣人翻身下马,又将马背上的男孩抱了下来,走进店内要了几碟清淡小菜和一笼包子。
观来者衣着不凡,伙计招呼得尤为热情,添了茶,便朝那孩童道:“雪花糕是本店一道招牌菜,小少爷尝一尝?”
言罢细一瞧去,却见孩童双眼紧闭,模样古怪。
“送上来吧。”白衣男子道。
“好嘞!”伙计一声吆喝,甩开大白汗巾,嘴里喊着菜名走远了。
等菜上齐后,孩童捏起糕点咬了一口,唇边笑出两个小小梨窝:“爹,你也吃。”
何英吞下包子又灌了口茶,摇了摇头:“我不吃。”
“我猜你一定牙疼了。前日,我让你别吃那么多栗子糖,你不肯听,如今见了雪花糕是不是后悔啦?”何鱼儿提起筷子在桌面摸索,凭感觉夹了些菜送回碗里,低头细嚼慢咽,“剩下的包起来吧,等你不疼了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