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尖指向程松下腹,余燕至微一勾唇,笑得无情又得意。
这一瞬,程松蓦地茫然起来,眼前的人究竟是谁?他后退半步,耳中嗡嗡鸣响,似被一张无形的网所困,强烈的压迫感笼罩周身。
胜负已分,程松甚至受了伤,台上的情形早已脱离“切磋”范畴,众人皆在等待掌门出声,然而苏无蔚对此置若罔闻。
步法是何英的步法,剑招是何英的剑招。
“惜剑式”再起,快如疾风,灵若狡兔,这一剑直逼程松下腹!
西面擂台,苏挽棠向裴幼屏送出了求助目光。裴幼屏微微点头,奋力一击将她的剑震落后便直奔东擂台。扯住程松衣领拽去身后,裴幼屏挥剑挡下了余燕至:“师弟,适可而止!”
余燕至神情复又平淡,看了眼裴幼屏,而后移向了面无人色的程松:“程师兄不喊停,我若擅自结束,岂非对师兄不敬。”
此言不差,但亦是强词夺理。未免有失同门和气,之前比试都是所赢一方喊停,可余燕至却反其道而行,意思已十分明确,他要程松低头认输。
裴幼屏扭头看向程松,示意他表态。
程松咬紧牙关,干枯的手背青筋暴起,右拳狠狠砸进左掌心,对余燕至拱手一礼:“我……甘拜下风!”
余燕至抱了抱拳:“承让了,师兄。”
三人依序走下擂台。
苏无蔚也缓缓行至到了众人面前。
身为圣天门弟子,却在比武场上使别家功夫!程松倒要瞧瞧,余燕至如何向师父交代!
“爹……”当苏无蔚经过身边时,苏挽棠忍不住唤道。她知晓余燕至与程松的“过节”,可一事归一事,余燕至方才所使招式确实非出自圣天门,即便她想为他求情,又当如何说起?
苏无蔚神色冷淡,径直走向了童佳,严肃的面孔浮现一丝笑容,拍了拍少年肩膀,道:“基础很重要,不可总依赖投机取巧,万丈高楼起平地,只要你踏踏实实,日后定有长进。”
童佳愣愣地点了点头,忽而被严丰踩住脚面,连忙回了神:“弟子谨遵教诲!”
苏无蔚再次起步,经过程松与裴幼屏,最终,视线锁住了余燕至。
第十一章
苏无蔚既未开腔训斥,也未摆出严厉的表情,只是抚须端详着眼前青年。其实早在看到余燕至第一眼,苏无蔚便有了怀疑,他与年轻时的余景遥太像了……
当年之事虽以余景遥自杀终了,可他至死也未承认罪名,随后其妻殉情,其子又在前往圣天门途中被劫,原本一面倒的舆论渐渐有了不同风向。余景遥于北武林声望颇高,他的死轰动一时,开始有人质疑背后真相,然而南武林和徽商的激愤却掩过了这少数声音。
为息事宁人,平息众怒,苏无蔚不得不以畏罪自杀盖棺定论。
他起初推测,带走余燕至的人,定然和余景遥夫妇有所渊源,便于是寻着这条线索明查暗访,结果一无所获。他事务繁忙,毕竟无法为一名九岁孩童费尽心血,随后不了了之。他如何预料得到,历经十年,那神似余景遥的少年会出现在圣天门招收弟子的擂台上!
一幕幕往事犹如潮水涌现脑海。
少年是否真是那名孩童?当年,他究竟为何人带走?而今目的又是什么?
苏无蔚将此事藏在了心底,直到数月前收到封匿名信,信上白纸黑字写着,余易本名余燕至,乃余景遥之子。
他再也坐不住了,即刻命裴幼屏暗中调查,不久前终于有了结果。这个结果一半在他预料,一半却出乎预料,原来一开始自己便猜错了方向。劫走余燕至的人非但与余景遥夫妇毫无干系,反而是他们的仇家!
被余景遥杀害的徽州商贾何石逸并无江湖背景,可其妻却有位隐居山林的师兄,也正是这位世外高人自圣天门手中劫走了余燕至。他不仅将余燕至抚养成人,甚至传授他武功,而那个名叫何英的表兄,身份也不告自破……仇深似海的何余两家,其子双双进入圣天门,目的定然与当年之事有关。
可何英又因何卷入了南诏巫医一事?那失去行踪的世外高人现今何处?匿名信的主人究竟是谁?
一桩埋藏十年的无头案再度浮出水面,凶手与被害者的后人竟携手而来,这件事对苏无蔚的冲击令他不由产生了动摇。
若余景遥真有冤情,圣天门岂非欠下四条人命?
圣天门的过失便是他的过失。
几天前,苏无蔚修书两封,誓要查清真相!他毕生追求无撼,暮年终是体会人无完人,幸而尚存弥补的机会。
望着眼前青年那一头霜发,他感慨万千,心道不可一错再错。
苏无蔚态度的转变,余燕至隐隐有所察觉,昨日议事厅中,苏无蔚言语透露关心,甚至询问了何英近况,而此刻,明知自己使得别家功夫却毫无斥责之意,在他面前停留片晌便即离去了。
苏挽棠连忙跟随上前,行至无人处才唤道:“爹……”
苏无蔚慢下脚步,目视前方,道:“挽棠,你可知为父对你很失望?”
回想擂台上与裴幼屏过招时的情景,苏挽棠面含羞愧,握紧了手中之剑,道:“女儿知错。”
苏无蔚摇了摇头,双手负于身后,边走边道:“此事不论,你可还有其他要讲?”
“嗯,”苏挽棠垂下眼帘,斟酌片刻,道,“余师弟与程师兄有些误会,盛怒中难免失去理智,希望爹能原谅师弟一时卤莽。”
苏无蔚淡淡道:“你很关心余易?”
深怕父亲误解,苏挽棠忙道:“女儿只是不想爹为此烦恼,毕竟事出有因,师弟向来尊师重道,待人和善——”
朝后一抬手臂,苏无蔚制止道:“你若真心为他好,以后便该当面提醒约束。”
目送父亲背影远去,苏挽棠心觉诧异,将他的话翻来覆去想了想,却越想越糊涂。爹以前明明让她少去找余师弟的……
返回居所,苏无蔚盘膝榻上运功疗伤,可真气每每行于液汇穴便遭阻碍,他额汗淋漓,蹙眉睁开了眼。
正兀自沉思,便听仆役来报:“裴幼屏请见掌门。”
“说我歇下了。”苏无蔚重阖双目。
在第一封匿名信寄来不久,他紧接又收到了第二封,以字迹观之乃出自同一人之手无误,此信中只有三个字——醉伶蓟。
苏无蔚曾有耳闻,醉伶蓟无色无味,对常人无害,却是内伤者的禁忌,长期服用会致伤情反复难愈。
五年前,与魔教教主的一战令他身受内伤,休养多年未见起色……
难道根源便是此物吗?
可谁会这么做?谁又有机会这么做?
自己受伤的事只告诉过裴幼屏。
会是他吗……
两封匿名信出自同一人手笔,暗示信中所述的两件事必有关联;十年前,圣天门派出缉拿余景遥的弟子里也有裴幼屏,那时他刚满十六岁,一个十六岁少年能做什么呢?
想到这儿,苏无蔚摇了摇头。
过午,他命仆役送来膳食,对方支吾半晌,言道裴幼屏已在外等候多时。
“让他进来吧。”整理衣冠,苏无蔚坐去了桌前。
片刻后门由外推开,裴幼屏缓步走入,反手将门关阖,另一只手拖着餐盘,盘上摆放汤盅碗勺。
“这人参鸡汤温中补脾,益气养血,足熬了两个时辰,师父您尝尝。”裴幼屏边说边掀开盅盖,慢条斯理地舀出半碗,双手递向苏无蔚。
苏无蔚平静地看着他,没有接。
裴幼屏笑得温温柔柔,舀起一勺汤轻轻吹了吹,送至对方唇畔:“不烫的。”
皆是一面之词,那封信的分量真比眼前人重吗?苏无蔚再次于心中否决了先前猜想。
裴幼屏半跪在了他身前,微微抬起眼帘,将汤水送回碗里,接着又重新舀起一勺:“冷汤伤胃,凉了就不好了。”
冷硬无私了半辈子的心,只有在这人面前会不由柔软下来,苏无蔚骗不过自己,他对裴幼屏付出了太多心血,有着太多期望。
接过那碗汤,苏无蔚放上桌面,无声一叹,道:“为师累了,你先退下吧……”
“是。”裴幼屏起身离去。
刚自苏无蔚居所步出,便迎面遇见了苏挽棠,朝她微微颔首,裴幼屏走向远处庭院,苏挽棠亦步亦趋跟在了他身后。
“爹真的不会责怪余师弟吗?”苏挽棠问道。程松的劣迹她只告诉过裴幼屏,心想若有他叮嘱,程松总不至于再招惹余易。
停下脚步,裴幼屏转身轻轻拥住了她:“别担心,师父不会为难师弟的。至于程松,我会提醒他莫再惹是生非。”
苏挽棠在男人怀中点了点头:“师兄,多谢你。”
温柔一笑,裴幼屏凑近她耳畔,道:“傻姑娘,还叫我师兄?”
脸颊火烧火燎,苏挽棠紧紧揪住男人腰间的衣裳,半羞半恼地跺了跺脚。
裴幼屏一语不发,只轻笑着吻上了她的发。
那边厢,因掌门临时决议的比武,余燕至自膳堂端回饭菜已是午后多时。
何英饿得饥肠辘辘,他左手握着筷子,动作依旧不够灵活,摸索到菜碟随意地夹起一些投入了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