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
柔软的唇落向了他后颈:“我带你回去。”
惊雷携着闪电,将身后之人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了眼前——那人站得笔直,一把斧头高举头顶。
斧头挥下的刹那,何英扬起了脸。
闪电的光芒比最锋利的剑还要锋利,轻易划开了阴沉的天色,照亮了佛像。慈悲的眼瞳流出汩汩血泪,泥塑的面庞开始龟裂瓦解,血和着泥,直如血肉一般。
雨声、雷声、泥土碎裂声、骨肉分离声……一瞬间的剧痛后,何英陷入了无底黑暗。
余燕至离开时,何英尚未睡醒,此刻端着饭菜回屋,却见他已穿戴整齐坐在了床边。
往日,何英总要等着自己照顾,穿衣、洗漱,甚至吃饭也得一勺勺喂到嘴边。何英一日日好转,这让余燕至感觉既开心又新奇。
搁下碗筷,余燕至摆了帕子走到他身前,一面擦拭他脸颊一面笑道:“学会穿衣裳了?”
何英微微垂着眼睫,脸色苍白,双唇紧抿,仿佛憋着股劲。
察觉出了他的异样,余燕至担忧道:“你怎么了?”
话音方落,何英唇角忽而溢出一丝红线。余燕至盯着缕血红愣在了当场。
血越涌越多聚集下颔,一颗颗犹如红玛瑙滚落下来,可他仿佛没有知觉,连眉头也不见皱一皱。
余燕至终于自震惊中回神,他捏住何英下颚,另一只手就要撬开唇齿——这血太过鲜艳,全不似内伤或中毒会呕出的颜色,更者无缘无故,何英怎么会突然受伤!
何英握住了对方腕子,一边拉扯,一边扭头闪躲。
“你想做什么!”余燕至又急又怒,不禁加重了力量。
何英轻咳一声,一口血水喷上了他手背。
缓缓松开双手,余燕至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没有听错……
抬手抹过嘴角,何英将目光转向了余燕至,他虽看不见,但能感受到对方的位置。
“……燕……”嘶哑难辨,是扯裂了喉咙发出的声音,一个字已经让何英额汗淋漓,他重新抿起双唇,咬紧了舌头。
垂在身侧的双手开始颤抖,余燕至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紧紧盯着他。
吞下血水,何英再次开口:“……燕……至……”
余燕至瞧见了他张开的嘴巴,里面血肉模糊。
“何英……”声音变了调,像从鼻腔发出,一瞬间,眼前豁然明亮,仿佛之前他也瞎了、哑了,泪水模糊了视线,但又觉得比任何时候都看得更清楚,“你记得我了?”
何英艰难地出声道:“记……得……”
支撑了太久,狂喜与疲惫一齐将他击垮,余燕至跪了下来,跪在了何英面前,他仿佛连动一根手指的力量也丧失了,颓然地垂着脑袋……该笑还是该哭?他脑海一片混沌,理不清情绪……
冰凉的手指抚摸上他的脸,从额头到眉眼,从鼻到唇……
“燕……记……得……”
眼睛一眨,泪水流了下来。余燕至握住何英的手,将他掌心整个贴在了面庞:“不疼么?你不疼么……求你别说了……”
何英闭紧双唇,另一只手抚上了余燕至发顶。昏死前的一刻,他以为已一无所有,无可留恋,接着便是混混噩噩一场梦,而今梦醒了,有个人还在原地等着自己,似乎从不曾离开。
恨?不恨?
继续前行就能找到答案。
无论走出多远,一回头,这个傻瓜总是在他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也或许他才是真正的傻瓜,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对那颗纯粹的心视而不见。
何英摸索着擦拭他脸庞泪水,拭了许久,可那泪如何也拭不尽。
何英浅浅一笑,唇印上了他的眉心:“燕……至……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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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后,何英无法再开口说话,导致他眼盲失声的毒并没有解,除却恢复了记忆,状况并无太大改善,他也渐渐明白了这具身体与两年前的差别。
为方便何英行动,余燕至劈回了一根竹竿,将一端缠上几层布条后做成了简易的手杖。
接过手杖,何英明显怔了怔,当面对自己犹如废人一般的事实时,心里仍旧有些不甘,虽然他很快便掩藏起了情绪,却没能逃过余燕至双眼。
余燕至曾几次想告诉何英,邵秋湖是江湖赫赫有名的神医,他正在天荒谷研制解药,一定能令他恢复如初,可每每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邵秋湖给了自己希望,自己便要在希望与失望中煎熬,不到最后,谁又敢信誓旦旦承诺呢?何英才清醒不久,余燕至不想加重他的负担,一句“别担心”已是最大限度的宽慰了。
何英仔细地摸着手杖,握住了缠绕布条的一端,用另一端点了点地,从凳子站了起来。
探索着方向,他依靠手杖走出了十步距离,他认为自己始终在朝前行走,可按原路返回时却没有找到凳子。
“用着顺手吗?”余燕至牵回了他。
何英点点头,紧紧握了下对方的手。
来来回回,十步、二十步、三十步……何英一次比一次走得远,一次比一次笔直,直到能从西厢行至东厢石阶再返回西厢,才坐了下来休息。
“我去烧壶水,你在这里等我。”言罢,余燕至转身进了屋。
一手拄着拐杖,一手自怀里摸出玉簪,何英扬头微眯双眼,视线送向了遥远的地方。现在,他有大把时间去“回忆”,回忆那晚的每一个细节。是什么理由让黑衣人对他只擒不杀?又是什么理由,黑衣人竟放过了余燕至?一句“命大”根本难以解释。那些人必然另有目的,而目的的实现,需要他和余燕至活着。
但这也恰恰是何英不明之处。
他跟余燕至自小居住落伽山,绝无可能牵惹杀机,若根源不在他们身上,难道是与他们相关的人或事?
与他们相关……
十年前,北武林大侠余景遥杀害了徽州商贾何石逸夫妇。
会是此事吗?
那“逼死”余景遥的圣天门与囚禁了自己的南诏巫医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整件事并非毫无线索,但仍需调查,可他这副模样能做什么?摩挲着玉簪,何英想,自己寸步难行,也困住了余燕至。
重新站起身,何英试探着朝北行去,他想先熟悉这不算大的环境。无计可施,却不意味停留原地等待,如果身上的毒有能解的一日,那一日是何时?如果不能,是否就得当一辈子废人?
他不甘心!
这两年时光对何英而言几乎是一片空白,恢复之初,充斥心中的依旧是当年的愤恨与悲痛,然而余燕至怀着同样的心情却度过了近千个日夜。这份沉重的担子,余燕至背负至今,何英知道,这沉重里也包括了自己……他清醒过来不是为了继续拖累对方,他多么想与他一起分担。
端着茶杯走出屋子,余燕至一眼瞧见了快要撞进墙角的何英,手杖毫无悬念遇到了阻碍,何英原地转身,像只被剪去胡须的猫,继续朝错误的方向一错到底。
“何英。”余燕至轻唤道。
何英停住脚步,竖起耳朵辨别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后手杖在地面轻轻一点,朝对方行去。
余燕至同时迎上,牵起拐杖将他带回了凳子前:“喝些水吧。”
拐杖从左手送入右手,何英接过茶杯喝了口,又小心翼翼将杯子放去了脚边。如今,他极少用右手持物,原因不仅是手筋被挑断,想要恢复普通人的程度非一日之功;更重要的,即便恢复了,他也无法再以这只手握剑。
余燕至察觉到了何英的变化,他说不上这变化是好亦或不好,在他想象中,让何英接受又瞎又哑且功力暂失的打击,纵然不悲愤也会有所消沉,然而何英很平静,实在过于平静了……
初秋的午后,阳光温暖了面庞,何英的神情显得有些慵懒,无法穿透黑暗的双眼依旧美丽,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角周围落下阴影,半遮掩了如雾目光,无辜得叫人怜惜。
从竹笼抱出小兔,余燕至将它送向了何英。
迟疑片刻,何英抬手摸了摸。蠕动着三瓣嘴,小兔双眼通红,它总被何英抱在怀里,被何英养得又胖又懒,以为对方很爱它,眼巴巴地等着盼着,可对方已不似先前那样痴傻,所以不再有心宠爱。
第十章
心想何英也坐不住,与其在院内转悠,不如多往外走一走。借口摘苜蓿草给小兔,余燕至带何英闲逛起来。
圣天门中景色宜人,春桃、夏莲、秋菊、冬梅,四季交替,任何时节都可一饱眼福。
每经一座庭园,余燕至便描述园里景色,栽着什么树,开了什么花儿,又有哪些颜色。何英边听边点头,但更多时候他的精力只能放在脚下,石子铺就的小径坑坑洼洼,无论是探索道路的手杖或落下的步伐,感觉都变得飘忽起来。
余燕至一面说,目光却停留在了何英冒出细汗的额上。何英之前几乎没有一件事需要亲力亲为,当他试图依靠自己时才发现,三岁稚童就能轻易做到的事,对他而言亦是艰巨的任务。他不得不十分专注,听最细微的声响,感受一缕风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