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英输余燕至输得心服,因为输了太多次,脾气早磨得一干二净。
庄云卿有意与爱徒切磋一番;余燕至和何英便拔剑起势,三道身影以一敌二。庄云卿游刃有余,推挡自如,剑光如织环绕周身,可及至五十招时却忽而出声喝止!他眉头紧锁,没有看向急于进攻自乱阵脚的何英,而是严防周密的余燕至。
“胡闹!”双手背往身后,庄云卿难掩怒色,“为师往日教导,你们可都忘记了?”
余燕至眼睫一颤,惭愧道:“徒弟知错。”
“你怎可因‘惜’妄动,何英任性,你却由着他性子只顾护他,你且乱了,他岂非更加肆意!”
何英手握成拳,齿间咬着唇肉,满腹怒火却是有一半不甘,一半的自恼:“错的是我,师父要责怪只管对我来!”
“燕至之错尚可责备,”看向何英,庄云卿眼底隐隐有些失望,“他为护你而乱了剑阵,可你既不顾大局也不顾他。”
何英无言以对。
他确实没有顾及余燕至,可那又如何?他想与之共舞云惜的是师父,不是余燕至!
就在这时,甜甜软软的声音飘来:“吃饭啦。”
粉衣少女手提竹篮小跑上前,瞧见庄云卿后不禁讶异道:“师父您也在呀?”
庄云卿带上笑容,将少女召唤至身边,温颜道:“月儿,你与燕至配合云惜剑法,让为师看你练得如何了?”
“嗯!”秦月儿乖顺地点了点头。
庄云卿心知她难成大器,所以从不苛求,只断断续续教了她一些剑法。想当年虞惜体质柔弱,然而七窍玲珑灵气十足;秦月儿却是恰恰相反,除了身体好,简直蠢笨愚顿。庄云卿其实很疼爱这个女徒弟,曾经冀望甚重,即便如今也仍保留着那么点憧憬,仿佛是将她当作了虞惜。
秦月儿年方十一,已初现少女姿态,她接过何英递来的剑,站定在了燕至哥哥身旁。
他二人配合天、衣无缝。余燕至表面护着对方实则窥伺时机,秦月儿虽有些笨手笨脚,却牢记教诲,拼了小命朝师父剑下冲去,用剑招扰乱“敌人”的判断。数十招后,秦月儿实在无招可使,而庄云卿也喊了停。
摸了摸秦月儿汗湿的额头,庄云卿一言未发走出了树林。
秦月儿傻,不晓得那是师父的鼓励,她抬袖抹了把汗,将竹篮里的饭菜一样样端了出来:“英哥哥,燕至哥哥,快吃饭吧,再不吃就要凉了。”
余燕至微笑点头,上前端起一碗饭,又夹了些菜放入碗中递向了何英。
何英却看也不看,端起另一只碗,蹲在菜碟旁狼吞虎咽。
秦月儿早就见怪不怪了,她靠坐树旁,拽了几根狗尾巴草,一边编着小兔子一边哼曲:“我是欲爱不能心滴泪,只怕我要连累你遭难哭一生……”
这还是何英教她的,或许算不得教,何英唱时她记得了,记得乱七八糟,就会那么两三句。
三伏天,烈日透过树叶缝隙照射而下,光柱中漂浮着数以万计的白茫茫的细尘。
山中夏日,一到夜晚便会骤然降温。
何余二人带着秦月儿在附近抓了些蝉牛,何英原是想看它们蜕变成知了的模样,可翌日饭桌上却多了盘油炸蝉牛,被秦月儿吃得精光。何英脸色青白,他是将秦月儿当姑娘看待,所以觉得对方简直不像个姑娘;余燕至却不以为然,无论这个师姐多大,在他眼里依旧是胖成肉球的模样。
当晚,何英独自去了湖畔,脱光衣裳扎进水里就是一番畅游。余燕至在陪哑巴婶和秦月儿,这让他有些不高兴,但不高兴的程度又十分有限,似乎关系不大。
何英水性极佳,自那年冬日余燕至掉进湖里后,他便学着游水,如今一个猛子下去,许久不用换气。
湖水波光粼粼漾起层层月色。雪白的肉体忽沉忽浮,自由得犹如鱼儿。
何英心无牵挂,玩耍了一会儿便潜回岸边浮上水面,水自面庞划开,长发柔顺地贴在了脑后。
一双沾湿的布鞋出现眼前,他抬头望去,不由绽开笑容。
月色下的面孔一如初见那般清俊——是庄云卿。
庄云卿表情淡然,内心却翻江倒海,缓缓蹲下身,指尖抚上了何英潮湿的面庞。何英闭起眼,觉得舒服极了;他跟在庄云卿身边的时间比父母要长久许多……他依赖这人,是一种不能失去的感情。
何英不同,在庄云卿心中,何英是虞惜的儿子,流着虞惜的血,还有一张与他母亲酷似的容貌。尤其眼睛,薄情得令人又爱又恨。然而庄云卿见过虞惜不同以往的目光……那是在看向何石逸时;风吹雾散,不再是水中月而是真正的明月。
修长的双臂自水中探出,何英搂住了庄云卿脖颈,庄云卿有所知又无所知地将手贴在了他后背。何英睁开双目,依旧是微笑的表情,庄云卿注视着他的眼睛,着魔般垂下头颅……
“师父……”何英轻声唤道。
庄云卿倏然回神,心口仿佛承受了重击,紧缩中带着巨痛。握住何英手臂挣脱开来。
何英似有不悦,蹙眉道:“师父?”
“当心着凉。”
庄云卿想将他自水中拉起,何英却执拗地往下沉去,只露出脑袋,道:“大热天哪儿会着凉。”
与何英独处时,庄云卿总是难以摆出严肃的面孔,这会儿也同样无奈。他方才起了情、欲,将何英看作虞惜差点做出荒唐之事,心觉羞愧难当,只想立刻远离此地。他摇头叹了口气,叮嘱几句后便心事重重地走了。
何英觉得师父来得快,走得更快,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将自己“扔”在了这里。
湖边的树林中有人一直注视此处,他已学会屏住呼吸,便连师父也轻易察觉不到。他深深吸进口气,走了出来,走到了庄云卿方才站立的位置。
扬起头,何英静静看他一眼,然后重新潜入水下,这一回倒是恨不能变成条鱼,再也浮不起来。
余燕至等了许久仍未见何英上岸,便褪去衣衫跟着滑入水中,奈何他不谙水性,立刻便像石头似的沉了下去。
何英不知从哪儿游了回来,捞起余燕至,双臂牢牢环住他拖向岸边。
“咳……咳……”他方才潜得急,呛了几口水,在余燕至肩头边咳边恨恨道,“你有病啊!”
余燕至一声不吭,微微翘起唇角,缓过口气后便搂住了何英。
何英将怀里的身体推开了些,皱眉望向对方,余燕至明明是溺水之人,神情反倒比他平静;那张脸,如画的眉目沾染了水气,眼角微红,眼珠却是黑亮亮的……别过视线,何英心里一阵烦乱。
他要将余燕至送上岸,余燕至却像抓着根救命稻草似的环住了他腰身,轻轻一笑,道:“水里凉快。”
“你放开!”何英被他缠得浑身不自在,毕竟赤、裸相贴,余燕至无论哪儿他都感觉得到。
余燕至立即听话地松了手,不出所料往下沉去。何英微微一惊,伸臂将人托起,不得已又抱在了怀中,气恼道:“你又想干嘛?”
余燕至任由他抱着,心想十三岁到十六岁,三年的守侯等待,却只有自己一日比一日陷得更深。他的感情与欲望在岁月中结出了成熟的果实,而何英却连一朵花也吝于为他绽放。若再不“逼赶”,只怕一辈子也看不见这人的真心。
何英瞧他不言不语,一双眼水盈盈望来,便垂了眼帘,轻哼道:“你来干什么?”
秦月儿能吃能睡,早被哑巴婶哄上床了,他来自然是找他回去的。可余燕至实在了解这人,心知他在闹脾气,便悄悄拥住他后背,道:“我捉了些好玩的东西想让你看一看。”
何英闻言皱了眉:“若是蝉牛我不要。”
余燕至想笑,可到底没笑。何英性子较真,且十分喜爱这山中的小动物,秦月儿将那些蝉牛大口朵颐时,何英的表情简直有些悲伤。余燕至倒不心疼蝉牛,但他是不会再带师姐去抓了。
“不是蝉牛,”在何英好奇的目光下,余燕至轻声道,“你一定会喜欢。”
闭紧门窗,取下蒙住罐口的布片,片刻后,便见萤绿色的光点一个接一个飞了出来。黑暗中,那些光点悠悠荡荡,一闪一烁,犹如漫天繁星,又仿佛山林深处的精怪,神秘而莫测。
十只、二十只、三十只……这些小玩意在夏日的落伽山并非罕见,但何英却不曾被如此多只围绕过。
一点萤火在面前画出了缠绵悱恻的轨迹,他的视线追逐其上,渐渐穿透潋滟微光望住了萤火后的一双眼。那是双七年里注视过无数次的眼睛,而其中神情却令他有些陌生……何英似懂非懂,心口微微紧缩,呼吸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余燕至的手握上了他手背,声音犹如静夜一般轻柔:“何英,你喜欢吗?”
喜欢什么?
何英望着余燕至,脑中惊雷炸响,他被自己一瞬间的疑惑与迟疑怔得无言以对。
抽回手坐去桌旁,何英盯着不远处一点萤光皱起了眉头。他心烦意乱,觉得余燕至可恶至极,然而又莫明害怕,他怎么会怕余燕至?没有这个道理……
一滴水珠自尚未干透的额发淌落,滑过何英脸颊又重新汇聚在了下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