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因着他们兄弟当年的案情,受了牵连,被抓捕入狱,最后是家里人花了重金疏通,才让那人改判流放到了外地,再多余的详情,却再也打探不出了。这些,还是他们兄弟二人回到故里之后,大哥散尽千金才换来的消息。
循着这些消息,他一路西下,跋山涉水,到处打探那人的踪迹,可那人,却一直音讯全无。
也许是天随人愿,也许是他二人缘份未尽,在他苦苦找寻了三年,找得在绝望和希望之间翻转,找得白天风尘仆仆夜间恶梦连连,周而复始地在天堂和地狱间徘徊挣扎得极为不堪之时,他终于找到了那人。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再见那人时的场景。
那是一个日头西掩的黄昏,在一个村落尽头的篱笆小院之内,茅草小屋之前,那人正赤着胳膊从房东头的井里打水,水桶提出井沿之时晃了两晃,水溅了那人一身。
从小屋里走出一个寻常妇人,快步行至那人身边,手执布帕为那人细致地擦去了胸腹处的水滴,而那人则低下头,握住了那妇人的手,对她回以温柔的一笑。
那一笑,晃伤了他的眼……
还有那人身上纵横交错的鞭笞伤疤,更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知道,那定是当年入狱时留下的,因着这一身的鞭伤,那被晃伤了的眼,就真的不算什么了。
那人抬起头时,看到了他,先是一怔,后是狂喜,几步奔过来激动地握住他的双肩摇晃,他却压抑住了心里所有的悲喜明灭起落浮沉,只昂首对那人喜悦地笑,唤了那人他从未如此郑重称呼的那一声,褚大哥。
是了,这人从此,只能是自己的兄长,再无其他。
整个追寻的路上,那些支撑着自己的所有美好期盼和向往,那些所有的设想和规划,在看到那个妇人之时,便全部幻灭无踪。
他随那人进了屋中,客客气气地唤那妇人为嫂夫人,那妇人紧张而羞涩地回礼相应,一看便是纯厚良善之人。在这些年里,她也必定将那人,她的夫君照顾的极好,极好。
小住了几日,他便向那人辞行。之前就说是游历四方,碰巧相逢,如今更没了长久不离的理由。
那人为他送行,一路从家门口送至村头外的官道。这一路花红柳绿的夏意,都无法冲刷掉他内心那既割舍不下,又无法再续而变得阴冷的情绪。
跓足之时,他转过头来,将那人越发粗犷爽朗的脸深深印进眼底。那人仍旧没心没肺地笑,让他给他大哥带好,让他如果再路过这里,一定要前来探望,兄弟二人再把酒言欢。
他点头,全部笑着应下。拜别后,转过身,便再没有了回头去望的勇气。只因着,离别的泪水已经糊了他满脸,他也真的没有办法,再逼迫自己承认一次,今生,再也无缘。
之后的他,四处流浪。
他去过苍茫的大漠,爬过积雪的高山,趟过湍急的大河,踏过四野的草原……他见识到了勇猛的异族汉子,娇柔多情的外族女郎,品尝过了最烈的美酒,骑到过最烈的骏马……当然,他也曾数次连续几天三餐不继,风餐露宿,也曾在大山深处迷路,几次差点葬身兽腹……然而这些,与他对那人的思念相比,真真的是不值一提!
是的,不值一提!
无论他看到了多美的风景,身边没有那人相陪,这风景就失了韵味;无论他遇到了多有趣的朋友,身边没有那人分享,这友情都会变得寡淡;无论他走了多远的路途,身边没有那人相依,脚下就仿佛没有了根……
没有了根,那无论走多远,都是断线的风筝,只知道高飞,飞得再累,也无法落回到地面歇脚,而这一切,只因已没有了牵他的线……
而那双牵线的手,每次忆起,他必定以泪洗面……
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五年后,这个令他魂牵梦绕饱尝相思之苦的人,竟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人说,他来接他。
那一刻,所有的所谓矜持和固执,道德与伦理,全部真切地在他面前崩塌。
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内心深处,那封闭着一切的大门,如山般轰裂倾颓的声音……
他甚至都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一路随那人回到了大哥创立的云桀山庄。
他也记不清那人这一路上都对自己倾诉了什么,嘱咐了什么。模糊之中,那人似乎拜托了他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直到他见到了大哥,看到了在山庄内院里玩耍的不足五岁的江城遥,他才清醒过来。
他的亲大哥,和他的心上人,在密谋畴划一项惊天的阴谋!
他的亲大哥,他的心上人,竟然要向世上最大的欲望挑战,他们要得到一本神功秘籍,他们要成为武林第一!
在情爱和道德之间,在那人与孤独之间,在得到与失去之间,他数次挣扎踌躇往复,最后,终究屈服给了自己的私心。
如果是五年前,是他不曾尝过这五年的孤苦折磨,如果是八年之前,他不曾寻得那人的踪迹,如果是一直一直地让他认为,他永远不可能得到,那他也不会最终放弃做人的良知,而去妥协……
他真地抗争过,他回到山庄之时,并不曾答应参与其中,甚至数次要走,但都被那人以各种各样的借口婉言相留。也是他太过于不舍那人对他露出的专属的温柔,也是他太过于沉溺于那人为他织就的一张柔情巨网,也是他一次次欺骗自己,如果他好言相对,如果他一直不放弃劝谏,那人和他大哥,一定会放弃所谓的称霸武林天下第一的念头。
然而,最后,他还是失败了,屈服了,原因无他,只因一次机缘巧合,在山庄后院一座破落而隐蔽的厢房内,那人彻彻底底拥有了他。在那飘荡的床幔之间,在那人俯首相贴的温情之中,他彻底地沉沦了……他分不清那人是为了让他留下相助才如此,还是真的如那人所说,那人对自己也早已情根深种。他只知道,那一刻,他什么都不想去思考了。
那人要什么,那他便给什么吧,总好过于,让自己一直在理智与良知之间徘徊挣扎痛不欲生的好……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自那之后,那人一直对他是百般的好,无可挑剔,亦无可替代的好……
“我承认自己不是好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中年人执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无论我经历了什么,无论我有什么样的苦衷,无论我怎样去讲述我的故事,我最终还是助纣为虐,欺骗了城遥,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所以城遥会恨我,我全部坦然接受,这是我罪有应得。而且,我间接参与的那些杀戮都千真万确,这需要我用余生去偿还,我也应该用余生去偿还。”
年轻和尚不语,半垂着头,似在品味中年人的话语,那话语,也同样以重锤一击,敲进了他的心。一时间,小屋之内,寂静非常。
屋外大树下,那状似乞丐的疯老头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挖到了洞底,却发现并没有他所谓的属于他的宝藏。
“罪有应得,呵呵,你说得对。”和尚又自斟自饮了一杯,“不过,你对城遥是真心地从小疼爱到大,他心里不是不知,来,我代他敬你一杯。”
说完,和尚执起杯子,与中年人手中的酒杯“叮”地一撞,二人相视一笑,同饮。
坛中酒慢慢见了底,和尚伸了个懒腰站起身:“今生最后一次饮酒了,竟然没被了嗔抓到,还真有点不习惯。哈哈……”
中年人但笑不语,重新执起经书,翻到之前那一页,准备继续诵读。
“不打扰你给他读经文听了,我去逗江老大去。”和尚迈步向外走去。
“世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现在能天天相守于此,被宝刹的福泽眷顾,已是上天开恩,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福报,我们现在理应心存感恩与善念,每日诵经,为这天下苍生祈福。这是我们现今唯一能做的可以赎罪的事了。”中年人目光仍落在经书上,头也未抬地说道。
“好好好,别天天给我上课了,我知晓的,我也一直是同你一般,每日诵经斋戒,不曾懈怠,若不是与你打这个赌,我也不会出寺去寻酒,”和尚连连摆手,“等一会儿,我便与你一起,认真诵经,做个踏实的和尚,放心吧。”
和尚迎着门外的阳光,大步走到那棵参天大树下,蹲在那疯闹的乞丐身前,不知开口说着什么。
中年人收回看着和尚的目光,落在身边一直傻坐在凳上的男人身上,温柔地开了口:“我不曾埋怨过你,毕竟这阿鼻地狱,是我自愿陪你堕落,如今能够日日守着你,我已心满意足,再无他求。我每日诵经与你听,也是希望能以此来洗脱你的罪孽,希望来生,我们还能一起,希望来生,我们一起做一对好人。”
中年人执起酒杯,杯中还有半口残酒,他将杯沿贴在身旁男人的唇间,哺喂进了那半口残酒:“这是你儿亲手所酿,今生,也是你最后一次喝了。”
那僵坐之人,痴傻的一张脸,不知是因着这口酒的刺激还是因着中年人的这番话语,竟微微皱了下眉鼻,然后又恢复了痴呆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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