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主可是喝醉了?”
贺汀州微微一笑,说:“我若不喝一些酒,却是不敢来找你的。”
“宫主已选定了双修之人,怎么又跑来我这里?”
贺汀州望了望窗外一轮明月,捉着许风的手道:“中秋团圆之夜,我不来看你,却又去看谁?”
说着把手一伸,将许风正正抱了个满怀。
许风毫无防备,不由得倒退了数步,被他顺势压在床上。接着就觉那人的手指摸到他脸上来,喃喃道:“你的相貌确有几分像……可笑我竟认不出来……”
这是说他长得像某个人?
许风正自疑惑,却被贺汀州抱得更紧,听他在耳边道:“我自幼同家人失散,被师父带到这极乐宫来,学的是极乐宫的规矩,做什么事都随心所欲,只管自己高兴就好。”
“那日在官道上遇着你时,若我一剑将你杀了——”他说到这个杀字,声音狠狠颤了一下,像是再说不下去,隔了一会儿才道,“也就没有日后之事了。”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可惜……”
许风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说可惜什么,扭头一看,却见贺汀州已经伏在他身上睡着了,呼吸间带着淡淡酒气。他一只手仍贴在许风颊边,像极了情人间亲密无间的动作。
许风心头一阵憎恶,忙把那只手拍开了。他望望窗外的天色,已到了动身的时候,但因怕贺汀州使诈,倒不敢随意起身,只轻轻推了他两下,口中叫道:“宫主!”
贺汀州睡得极沉,月光下乌发如墨,脖颈纤长白皙。许风瞧着他熟睡模样,忽然动了个念头,心想,何不趁此机会杀了这作恶多端的淫贼?
此事若是不成,他固然只有一死,即便侥幸成了,怕也逃不出这极乐宫去的。但只要大仇得报,他又何惜此身?
屋内并无利刃,许风游目四顾,正看见摆在桌上的烛台。他翻身下床,拔了蜡烛下来,将那烛台取在手中。烛台一头尖尖,若再使上内劲,足可取人性命了。
许风心跳得甚急,片刻也不敢耽搁,一步步走回床边来。他无甚力气的右手垂在身侧,左手高高扬起,朝贺汀州胸口刺去——
就在这个时候,贺汀州倏然睁开了眼睛。
许风的手顿时僵在半空中。
贺汀州眸光潋滟,像还带着几分醉意,将许风看了又看。他分明瞧见了许风手里的利器,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极慢、极慢地笑了一下,眼中尽是温柔之色。而后阖上双眸,复又沉沉睡去。
屋里静谧无声。
许风辨不出贺汀州是真醉还是假醉,手里紧握着那烛台,却是怎么也刺不下去。一滴汗水自他鼻尖滚下来,正落在贺汀州的鬓角边,月色下莹然生辉,直如泪珠一般。
许风心头一颤,手中烛台掉落下去,摔在床角上,发出“喀”的一声脆响。他吓得面无人色,抬眼去看床上那人,却见贺汀州依然沉睡未醒,连眼皮也不掀一下。
但凡习武之人,对声音都是格外灵敏,要醉成什么样子,才会像他这样毫无动静?
许风愈发觉得此事透着古怪,连烛台也不敢弯身去捡,三两步离了床边,仓仓皇皇地逃出门去。他料想那宫主若是装醉,必定立刻派了人来捉他,但这一路上除了惊散了几对野鸳鸯,竟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到得崖边那条小路,见果真如柳月所言,只有两个人守着。且因夜深人静,这俩人昏昏欲睡,把守得也甚是松懈。
许风到了这个地步,终于又镇定下来,拣了一枚石子扣在手中,以发暗器的手法掷了出去,趁那两人分神之际,施展轻功绕了过去。他武功本就平平,又荒废了三年之久,实在算不上精妙,但好在那两人的功夫也是平庸,竟没有察觉他的踪影。
许风闯过了这最后一关,立即发足狂奔起来,片刻就到了断崖边上。这时候月华如练,山风呼啸,崖间弥漫着薄纱似的雾气,倒是好一派苍茫景致。
极乐宫依山而建,背靠着悬崖峭壁,要出入只有一条道,平日里重重看守,等闲逃不出去。也是许风有心,两年前同一个生了重病的老仆交好,由他口中得知,这断崖下有一条人工开凿出来的小路,可以直通山下。说是小路,其实不过是在崖壁上凿了一些浅坑,让人有个落脚之处罢了。
若是轻功高明之辈,自可以踏着这些痕迹攀援而下,但对许风来说却是险象环生,稍一失足,便要摔个粉身碎骨。只是比起回去受那宫主淫辱,他倒情愿冒险一试。
他解了腰带下来,一头系在崖边的一块巨石上,另一头在左手上绕了几圈,猱身下了断崖。
崖下风大,吹得那腰带一荡一荡的,许风好一阵摸索,才寻到一处凸起的石块,将脚踏了上去。可惜腰带只得这么长,接下来没法借助外力,只能靠他自己了。他右手使不上劲,脚下悬空之时,仅能用一只左手支撑住身体,其中艰险自是不言而喻。这崖壁上人迹罕至,许多地方都生了青苔,脚踩上去又湿又滑,每走一步都是惊心动魄。
许风咬紧牙关,小心翼翼地摸索试探,竟也一点一点爬了下来。
崖顶离得越来越远,脚下却仍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唯有风吹衣角的猎猎声响。不知不觉间,月亮渐渐西移,天际出现了一丝微光。
许风一夜未睡,这时已是精疲力尽,只凭着心中的一点恨意,方才硬撑下来。他一面想着等将来练好了功夫,定要杀回来找那宫主报仇,一面找寻下一个落脚之处,谁料脚下一滑,竟然踩了个空。
“唔……”
他先前也遇到过几次这样的险境,且都一一化解了,但这时的力气却不比从前,左手微微发抖,再也抓不住崖壁上的石块。
可恶!
若是……若是他的右手没废的话……
他勉力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掌,只觉一阵钻心的痛,而左手也终于坚持不住,一点点松了开来。
许风仰起头,最后望一眼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一松,身体就直直坠了下去。仿佛过了一瞬,又仿佛过了许久许久,他感觉凭空生出来一股巨大的力道,在他腰上狠狠撞了一下。他下坠的趋势被这撞击阻了一阻,接着又继续坠落下去,最后似乎落进了水中,背部撞在坚硬的石块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要碎裂开来。
听闻人死之前,都会回忆起从前经历过的一切,许风自然也不能免俗。他朦朦胧胧中,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一个夏天。那时候正在逃难的路上,四处都是饥民,常常几天也找不着吃的,他有一回饿得狠了,整整两三天没吃东西,半夜里哭闹起来,抱着肚子直喊饿。
当时他爹娘已经因病过世了,只是他尚不懂死是怎么一回事,也就来不及为此悲伤。倒是他那兄长就在旁边,伸过手来揽住了他。
过了这么些年,许风早记不清兄长是何模样了,只知他相貌清秀,跟娘亲长得甚像。那样热的天气,那个大他六岁的少年紧紧搂住了他,在他耳边低声地哼唱一首歌儿。
“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
许风听着听着,连疼痛也不觉得了,只觉那怀抱温暖安定,似能挡住这世间一切风雨。
第四章
许风醒转过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有一种融融的暖意。他抬手遮了遮眼睛,一时以为犹在梦中,过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自己大难不死,竟还活在世上。
许风浑身痛得厉害,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只能继续在地上躺着。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在一处山谷中,身边一条小溪潺潺流淌,水流甚是湍急。他想起自己掉下山崖后落进了水里,想来是被流水冲到了此处。
他当时背部撞在石块上,五脏六腑皆受震荡,照理说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但此刻凝神运气,却觉得真气运转自如,并无阻滞之处,倒像在睡梦中自行打通了筋脉似的,真是好生奇怪。
许风实在累得很了,见天色已暗了下来,也就不再多想,躺在地上睡了一觉。
一夜过后,他力气恢复了大半,总算从地上爬起身来,就着溪水洗了把脸。他满脸污泥,下巴上长出了一圈胡茬,手上脸上都是被石子擦出来的细小伤痕,模样好不落魄。
许风怔怔瞧住水中倒影,瞧着瞧着,竟抬起胳膊掩住自己的眼睛,无声地笑了起来。
从此后天高地阔,区区一个极乐宫,再也困不住他。
许风不敢太过松懈,洗过脸后,便即起身离开了溪边。他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到了这时方觉腹中饥饿,可惜山谷内找不着吃食,他转了好几圈,才见树上生着一些青青的果子。时有飞鸟俯下来啄食那果子,可见是没有毒的,许风摘下几颗尝了,只觉酸涩得要命,但是为了充饥,只好勉强吃了一些。
日头越升越高,山谷中的雾气尽都散了。许风回首一看,见极乐宫所在的那座山峰巍然屹立,悬崖峭壁如一柄利刃直插下来,令人望之生寒。
他看得心怦怦跳,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本事,仅凭一只左手就爬了下来。中途坠落山崖后,更是如有神助,直接掉进了水里,连伤也没受着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