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处处点着花灯,各式灯彩瞧得人目不暇接,又有演傀儡戏的和拍番鼓的混迹其中,耳边尽是喧哗嬉笑之声。
许风瞧见什么都觉得新鲜,先是看了会儿戏,然后又去瞧别人猜灯谜。其中有一盏琉璃灯,听闻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样式,格外得绚丽夺目,不过那灯谜也难,一时无人猜中。
许风正想多看几眼,却被人潮推着走了。街上人头攒动,到哪儿都是人挤着人、肩擦着肩,周衍与许风挨得极近,好几次手背都撞着了他的手。
许风心如擂鼓,徐神医形容的那几样病症他都一一对上了,十分懊悔出门前没吃上一副药。
这时迎面冲来一队人,穿着花花绿绿的戏服,脚踩着高跷,一下把人潮冲散了。许风被撞得东倒西歪,亏得有武功在身,才勉强稳住了身形,但是等他回头一看,却不见了周衍的身影。
“周大哥!”
许风大叫一声,那声音即刻淹没在了喧闹声中。
人潮重新汇聚起来,继续推着他往前走去。许风频频回头,四处寻觅周衍的踪迹。他眼力也算上佳,这时竟怎么也寻不着周大哥了。
这一夜的临安城灯火通明,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许风身处其中,却急得出了一头汗。
他仿佛回到了年幼时,与兄长两个人相依为命,原以为一辈子也不会分离的,但那一日他听兄长的话一直一直往前跑,等到回过头时,那个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此后人海茫茫,再无相见之期。
“周大哥!”
许风喊得声嘶力竭,偶一回头,却瞥见了那盏琉璃灯。那灯晶莹剔透,于近处看,愈发显得光华耀目。
许风呆了一下,怔怔瞧着那灯。
提着灯的人一步步走过来,将那盏灯递到他眼前,道:“拿着。”
许风慢慢抬起视线,见那人眼中流光溢彩,正倒映着煌煌灯火。
四周的声音霎时消失不见,安静得犹如那一夜,他轻轻吻上周衍的唇。只这一刻,许风心中忽然明白,他已病入膏肓,世上再无药石可救。
周衍见许风一直没接那盏琉璃灯,便问:“怎么?你不喜欢这灯?”
“喜欢……”许风的眼睛始终望着周衍,道,“我喜欢得很。”
他一面伸手接过那灯,一面问:“周大哥猜着灯谜了吗?”
“没有。”
“那这灯……”
“花钱买的。”
许风笑了笑,瞧着四周来来往往的人群道:“人太多,我怕又跟周大哥走散了。”
周衍手腕一翻,一下握牢他的手,道:“这回不会再丢了。”
许风任由他这么握着,没再挣开那只手。
两人提了灯,随着人潮接着往前走。一路上所见的灯彩,很有一些精美绝伦、巧夺天工的,但许风看遍风光,只觉没有哪一盏及得上他已握在手中的。
灯会从昏达旦,到天明时方散。许风头一回见识这样热闹的场面,虽是习武之人,但是被人群推来挤去,还是累得够呛。
周衍便松开他的手,弯下身道:“我背你回去。”
“周大哥……”
周衍不容他拒绝,直接说:“上来。”
许风心中知道不妥,身体却自己动起来,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慢慢伏到他背上去。
天还没亮透,周衍怕颠着了许风,并没有走得太快,只踏着那一点熹微的晨光,稳稳当当地往前走着。
许风在他耳边道:“周大哥,其实我自己走得动路。”
“我知道。”周衍回眸看他,眼中犹有昨夜的一点辉芒,温言道,“我就是想背着你走一会儿。”
许风的胸膛紧贴在他宽阔的背脊上,烫得像是要烧起来。日光穿破云层,斜斜打在周衍的侧脸上,许风用目光将那面容描摹一遍,却不敢贴得太近,只那么趴在他肩头,心中盼望这一条路越长越好。
琉璃灯渐渐熄灭,天色彻底亮起来时,两人终于回了徐府。许风一夜未睡,不禁哈欠连连,周衍跟他一块吃了早饭,便催着他回房休息。
许风进了自己房间,一时却又睡不着了,将那盏琉璃灯放在桌上,满心欢喜的看了又看,直到眼皮酸得不行,才将灯挂至床头,瞧着那琉璃灯罩上的花纹入睡了。
出了正月十五,就算是过完年了,一切又恢复如常。许风自打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就没再刻意避着周衍,连徐神医开的那副药也不吃了。
徐神医原指望在他身上赚点小钱,这一来倒是落空了。不过许风的右手还未痊愈,仍吃着调理身体的药方。到了月底的时候,徐神医另给他换了几味药,尝起来略带了些涩味。
许风觉着奇怪,徐神医只说不要紧:“那蛊虫已在你体内呆了一个月,也该起些效用了,所以换了副药性温和的方子,再吃上几个月就好了。”
许风便照旧吃着那药。
他一直没放下习武之事,每日勤练不辍,周衍闲来无事,就在旁指点一二。从前在镇上隐居的时候,周衍偶尔会同许风过上几招,自从到了徐神医府上,倒是没见他再出过手了。
许风心想定是自己武功不济,跟周大哥差得太远的缘故,因此练得愈发刻苦。这日他在院子中练剑,周衍在旁边的凉亭里瞧着,待他一套剑法使完,转身去寻周大哥时,却见周衍已经靠在桌边睡着了。
许风收了剑,轻手轻脚的走过去,见周衍睡得正熟,又是初春时节,微风徐徐拂过,吹在身上暖洋洋的,也就没有出声叫他。
院子里的几株梅花都已开了,闻得着一丝似有若无的香气,许风一手支着下颔,在这融融春光里坐了一阵。他觑着四下无人,又见周衍的手放在桌上,便悄悄凑近了些,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
手指略微一弯,就勾住了周衍的手。
双手相扣,许风觉得指尖有些发麻,嘴角却不自觉地泛起了笑意。
但只过了片刻,他就察觉不对,忙收回手来,撩起了周衍的衣袖。周衍手腕上缠着一圈白布,是当初取血入药时缠上的,难道过了一个月之久,这伤还没有好?
许风心下生疑,干脆将那白布解开了,定睛一看,只见周衍手腕上伤疤纵横,其中有几处皮肉外翻、异常狰狞,赫然是新鲜的伤痕!
许风也是受过伤的人,知道这伤绝非一个月前留下的,最早也是昨日,甚至……就是今天早上……
周大哥怎么会受伤的?
许风惊愕不已,胳膊往后一撞,把桌上的茶杯撞落在地。
周衍听见这声响,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一时仍未清醒,盯着许风看了会儿,才微微一笑,道:“怎么?剑法已经练完了?”
一低头见许风握着自己的手,立刻神色一变,用衣袖掩住了手上的伤。
许风将一切看在眼里,问:“周大哥怎么受伤的?”
周衍揉了揉眉心,说:“前几日不小心……”
“这伤分明是用刀子划的,岂会是不小心?周大哥为何弄伤自己?难道……”许风想起近日吃的药换了方子,眼皮重重一跳,“难道我这几天吃的药……又用了周大哥的血?”
周衍没有否认,只说:“一点小伤,过几日就好了。”
“药……你的血……”许风将事情前后一想,登时明白过来,问,“那蛊虫是不是仍在你体内?”
周衍避而不答,算是默认了。
难怪徐神医提起此事时支支吾吾,原来他从未将那蛊虫取走!
许风想到这里,倏地记起一事,抬掌朝周衍肩头拍去。
周衍何等武功,平日与许风过招,连衣角也不会给他碰着一片,这时却是避也不避,只听“扑”的一声,那一掌正打在他肩头上。
许风呆了一呆,心中犹如掀起了惊涛骇浪,双眼直盯着周衍,一字一字道:“周大哥最近不肯同我过招,是不是因为你根本使不出内力来?”
周衍叹了口气,握住许风打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道:“只是暂时用内力压制住蛊虫而已。”
“为什么?”
“上回虽用我的血入药,解了你体内的虫毒,但这毒每隔一个月就会发作一次。所以我跟徐神医商议了一下,仍将雄蛊养在我体内,待治好了你的手伤,再取出来不迟。”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徐神医和周衍瞒着他的事。
为了治他的伤,他的周大哥宁愿连武功也不要了。还有元宵那日,他用这样的身体背着他走了那么长的路……
许风胸口发闷,起身道:“我去找徐神医,让他马上把蛊虫取出来。”
“风弟,你的手……”
“不治了。”
“风弟!”
周衍捉住许风的一手,用力将他拽了回来。许风未有提防,一下撞进了他怀里。
周衍怕他去找徐神医,索性抱着他不放,道:“此时半途而废,先前那些苦不都白吃了?何况这蛊虫也不是说取就能取出来的。如今……我的血就是你的解药。”
许风听了这话,顿觉心中一阵甜蜜又一阵苦涩。他深深吸一口气,道:“错了。”
“什么?”
“周大哥……”
他离得周衍那么近,只是一抬头,就亲上了周衍的嘴角。他的唇微微发颤,连声音也是颤抖的,说:“周大哥才是我的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