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孟殊时不知是否相信白马能给他指出一条明路,可仍旧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白马擦了把汗,道:“世家子坐享高官厚禄,良家子积功升迁,这是如今的世道。然而,眼下只是世风侈靡,却还算是个太平时候,没有到‘邦无道’的时候。我且问你,真正到了要掉脑袋的时候,满庭士兵是听从作威作福的将军,还是听从与自己同生共死的当头上司?”
“兄弟们自然是听我的,否则我也太无能了。”孟殊时想也不想,答道。
白马:“所以我说,那些已经在赵王、谢瑛背后站好队的高级军官,他们能做什么?不外乎是作威作福,向你们下命令。可真到了关键时刻,官大一两级,就真的能起作用么?我看不然。”
孟殊时点点头,不做声。
白马继续说道:“反而是你,你是殿中中郎将,从权力上来说,你直接指挥着两三百名禁军,他们是你的部下,是你的军中兄弟。以你的才德人品,他们对你定然心服口服,危急时刻,能够听你号令。故而,你退,可护卫大殿保帝后平安。”
孟殊时的眼神有了变化,望向白马,示意他继续说。
白马:“从职责来说,你只须戍卫大殿,对皇帝负责。你不应该向任何人偏倚。”
孟殊时:“你所言,正是我的心声。忠君爱国,是我的本分。”
可你也不想想,现在的皇帝,是一个值得你付出忠心的明君么?白马腹诽道,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有为孟殊时的赤诚动容。他摇摇头,道:“从身份来说,你身在禁军,也有奉上级官员或皇命外出办公的职责,每日都有许多禁军来去各地办公差,你做什么,都不会引人注目。”
孟殊时慢慢回味白马的话,有些懂了:“你的意思是……”
白马:“你进,可直接奉皇命行事,暗中动作不会引人注目,可作为……圣上与外界藩王、臣子暗中联系的一道线。”
孟殊时眸光一闪,不禁拊掌叹道:“对!是我太过狭隘,只想着站队,却未能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未曾想过我的微薄之力,也能有为大周效劳的地方。”
白马话已说得如此明白,孟殊时若还不懂,或许就真的不适合做官了。
他知道孟殊时想要往上爬,也知道孟殊时心中不屑与赵王、谢瑛之流为伍,便抓住了这个矛盾,引导他走上一条最为艰险的忠君之路。
他方才对孟殊时说得委婉,意思大抵是:若有兵变或突袭,你就是皇帝身边最后一道防线;若是皇帝想要暗中与外界联络、招揽势力,你就是自带着障眼法的一条秘密连接线。你的用处很大,你的前程也很光明,只要找对了路,效忠于皇帝。
白马只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孟殊时:惠帝是个愚痴儿,你纵使再忠再勇,跟着他哪里又能有什么未来?惠帝被萧后所控制,你最终,不是变成萧后的心腹,与她沆瀣一气,便是成为赵王、谢瑛等人,脚下的一颗小石子,湮没于黄土中。
孟殊时若真通过白马,与董晗搭上线,必定会违背他的初心。
白马想着,心中惴惴不安,很是过意不去。
可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只有孟殊时一个人可以利用,白马挤出一个微笑,道:“孟大哥,你哪里是毫无用处?你的用处简直太大了。你时常劝我不要轻视自己,现在,我也要如此劝你。那些世族公卿成日高高在上,做什么事都是想当然耳,看不到你身上的能量,这是他们的一处大疏漏,却也是你的一个机会。”
孟殊时十分惊喜,不禁夸赞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祸福相依,有用与无用全看如何去用。白马,你实在是冰雪聪明,与你说过一番话,我心中的烦忧烟消云散,虽前路茫茫,但我已找到方向。”
冰雪?聪明?!白马被孟殊时一席话语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扯起被子蒙住脑袋,瓮声瓮气道:“我不聪明,只是习惯了看人脸色过日子,心眼儿多。你知董晗是我义父,他近来在找忠于大周的人,为帝后办事。其中种种隐秘太多了,我不说,你应当明白。当时,我就想,这或许可以作为你的一条出路。”
孟殊时自然明白,而且不仅仅是明白而已,他思虑一番,忽然抛出一个问题:“我懂,不过,这些话是你一早想好的,还是董晗教你说的?”
白马双瞳一缩,心虚了,反问:“你说什么?没有人教我,没有人。”
“不是。”孟殊时低头,伸手挠了挠后脑勺,道:“我……你不要多想,我只是觉得,你似乎懂得很多。”
白马听对方的语气,知道他没有疑惑或生气,悬着的心微微定下,道:“我若懂得不多,是个无用之人,谁又会喜欢我?谁又会在意我的生死?我不想与别人一样,自然比别人更加奋力求存。孟大哥,我不骗你,也不害你,我有自己的苦衷。”
我对不住你,白马在心里说了最后一句。
“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白马。孟某只是觉得,”孟殊时说着,稍稍低头,一笑,那笑容略带着些与其身份不符的腼腆,像个二十出头的毛小子,他说:“我只是觉得,你如此思虑周全,却都是为孟某着想,我觉得,我觉得很好。”
第35章 吃醋
白马听了这话,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他实在无言以对,只能轻咳一声,道:“你若有意,六月三日早些过来找我。”
“我会来的,多谢。”孟殊时想也不想,自然是答应了。
今春一场及时雨,终于让白马解决了董晗的烦心事。
董晗可以花小价钱收买孟殊时,让姓孟的替帝后办事,董晗自己则在京中联络旧臣们。若是事成,这个重要人物便欠下白马天大的人情。
孟殊时暗中出入,联络各地可为天子所用的藩王,让他们适时入京勤王。若他能在关键时刻护住宫城,或可一战封侯。只不过,这一战包含了太多的政治内容,孟殊时能否守住初心?
白马不愿多想,他一面觉得自己故意引孟殊时参与朝堂争斗,手段很不光明;一面不断告诫自己:他曾是幽州军,他曾参与过玉门关一役,他手上染指并州赵家军的鲜血,我无须与他讲什么情义。
无论如何,白马相信孟殊时会向那些贤王寻求帮助,相信凭他的能力,在惠帝的诸多兄弟中找出一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英豪不成问题。若此人能上位,既忠于天子,又不操纵那些鬼蜮伎俩,于国于民都有裨益——自己虽不学无术,却不能因谋私利而害了百姓。
孟殊时确保大殿的安全,帝后与有兵权也有血性的某个藩王搭上线,再集结从前与谢瑛有嫌隙的老臣们,拿下谢瑛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谢瑛若倒了,他们下一个要对付的,必定就是赵王。谢瑛若倒了,梁伦就会急躁,他越是急躁狂妄,破绽便越多。白马相信,如此发展下去,自己为父洗雪沉冤的日子,就要来了!
很好,一切如此按部就班。
白马心中还在千回百转,冷不防听孟殊时说了句“此间事了,我必然要给你个名分。”
“什、什么名分?我又不是女子!”白马几乎要同烟火般炸裂。他心道,这姓孟的对我谈情说爱,看起来情深如许,却还是免不了要将我当作女子对待,还说什么“名分”?
然而,为了接下来的谋划,他必须吊着孟殊时。
白马深吸一口气,装作愁肠百转,道:“先前说了,孟大哥既对我有情,我怎能对你无义?我不能害你断子绝孙,我不能与你在一起。”
雄鸡打鸣,天光微明。
孟殊时一夜无眠,此时却神采奕奕,万分认真地说道:“我父母早亡,家中有个大哥在外做官,他年长我五岁,现已育有三子两女。”
“我、我们可以,请他过继个儿子或者女儿给我。”他边说话,边站起身,慢慢朝白马走去,一手解开腰带,脱下湿润的外袍,边走边说:“白马,两年前我调入京城,头次到青山楼喝酒,路过偏院,一眼就看见了你。我与禁军们喝酒,他们各个英武非常,你却偷偷朝他们的酒水中倒寒食散。”
白马听见布帛摩擦的窸窣声,心里打起鼓,暗暗将内劲运在掌中,接话道:“你看见了,却并未拆穿我。”
脚步声越来越近,孟殊时停在白马床前,伸手抓住他的被角,道:“我从没见过如此好看的人,只觉得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白马心中紧张、恐惧、感动、屈辱,连呼吸也开始混乱,内心极其矛盾。他心道,我虽然对姓孟的没有真情,可他待我太好,猛然出手若,打伤了他,我便是真的无情无义。可我若不出手,又能如何?总不能遂了他的意!
哗啦——!
白马掀开被子,心想先礼后兵,先出言劝他,捏着嗓子挤出哭腔,柔声道:“孟大哥,别……”
不料孟殊时走到床边,却是衣冠整洁,全然没有白马想象中衣衫不整的样子——他不过是把衣袍脱下,整理了一番,继而单膝跪地。
白马掀开被子时,两人正好面对面,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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