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再发展,各路势力已不满足于只招揽军官,更会将自家的子弟们派入军中,对他们全力相助,让他们逐步登上高位,以为己方势力谋求利益,增添一分与他人角逐的军事保障。京中数万禁军的阵营,转眼已经成为士族与王侯角逐的战场,将领官职高低全看出身。
如此,世家子弟参军便是将军,寻常百姓子弟拼死也只能任低级军职。
孟殊时的本事,白马并不清楚,可他的武功应当是极好的,而且他曾在幽州参军,能审时度势、从赵王手下全身而退,再入京为官,也可以看出,此人乃是一名人中翘楚。
只可惜他的出身并不高贵,故而一直郁郁不得志。
白马无奈道:“从前,我被抓到匈奴当奴隶,简直畜生不如,当时满心只想能有一口饱饭吃。故而在我看来,若不与人攀比,小门小户,家有余粮、身无是非,娶妻生子、白头偕老,简直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往后,咳,会的。”孟殊时说着,莫名其妙的咳了一声,似乎是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他沉默片刻,道:“其实,我并不想做禁军,成日待在宫中,实在没什么意思。少年时,我曾随同乡到幽州参军,在行伍中,晋升全凭军功。我喜欢战场狼烟,喜欢与兄弟们并肩作战。”
白马虽已有过猜测,此刻亲耳听孟殊时说出来,却又是另一番心情。他哽咽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稳,道:“既然如此喜欢,那你为何不再从军?”
孟殊时眼神一暗,摇头叹道:“经玉门关一役,我再不想打仗。我那时年轻,在军中官职不高,而且很敬佩……唉,不提也罢,此事,孟某问心有愧。总之,那一战中,我并没有拿到多少军功,甚至还因为事情办得没头没尾,王爷原本对我还有些印象,这一遭便惹了他的不痛快,不过,此事孟某问心无愧。后来我便离开了幽州,受试选入朝中作禁军,不过数年,混了个中郎,原本也算孟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白马的神情有些呆滞,喃喃道:“你是幽州军?”
孟殊时陷入回忆,眸光一暗,道:“玉门关外风雪夜,幽州儿郎浑身浴血,屠刀所对,却……不提,也罢。”
这是说不提,就能不提的吗?
乞奕伽临终所述,一一浮现在白马脑海——匈奴撤军,幽州军见并州军全副武装,便将他们当作叛军,尽数诛杀。
尽数,诛杀!
第34章 暗线
白马努力抑制住追问的冲动,不敢在孟殊时面前露出丝毫异常。可是,内心郁积数年、汹涌的愤恨与难过,哪里是忍一忍就能压制下去的?他用五指抠着被单,几乎要将棉被抠出五个洞,咬牙笑道:“不打仗,很好。可赵王势大,你为何舍近求远?”
“那人刻薄寡恩,兄弟们跟着他做过许多错事,良心难安。”孟殊时闭着眼,对白马不设防备,也完全没有察觉到白马的异常,继续说道:“未知朝堂中明争暗斗,更甚于战场刀兵。赵王、谢国丈,两派势同水火,在我禁军内招兵买马,现我们如同一盘散沙。表面看来,风光无限,可我却知道,这是一株空心大树,朝不保夕。”
赵王梁伦和老国丈、太傅谢瑛同为先帝钦定之辅政大臣,只可惜谢瑛仗着自己有个做皇太后的女儿,在朝中只手遮天,先帝尚未出殡的时候,他便将赵王逼出了洛京。可他也不想想,赵王毕竟是藩王,且是个心狠手毒的老滑头,他一时退避,过了七八年时间,怎么可能不卷土重来?
所以,如今的官场上,赵王与谢瑛两派斗得最厉害。
所以帝后都很害怕,四处想办法,想要对付这两个最为危险的人物,而尤以并非宗室中人的外戚谢瑛为最大的敌人;所以,广陵王适时崛起,一是谢韶华的爱让他奋进,更多的是外力拉扯着他,让他不得不成长,以防大周的权柄落在外人手中。
白马眨了眨眼,让一颗泪珠从眼角滑落,随意揩了一把,抽抽鼻子,心里盘算着如何引孟殊时上钩。
他假模假样地建议道:“禁军护卫乃是皇帝,其余众人是皇帝的臣子,他们的东西也都是皇帝的东西,你只管拿就是了。”
孟殊时苦笑:“这可没有你想得那么容易,他们哪看得起我等小官?都是从北军中侯那一层开始角逐下来,上头层层站队,要到最后才能轮到我们。然而,总是轮到我们,这又是什么好事么?是什么光彩的事么?”
白马呼了一口气,平复心情,道:“我却觉得你想得太复杂,太平盛世来得不易,大家都是惜命的人,不会轻易胡来,他们收买你们,多多少少就是好个面子,有谁敢做那大不敬的事情?所以我觉得,无论是赵王或是谢国丈,给你多少好处,你就拿多少好处么,苍蝇再小也是肉。你可以安心拿、两头吃,两头都不帮。”他知道孟殊时不是这样的势利小人,所以故意说了这么一大堆,是想让对方越听越反感。
果不其然,孟殊时睁眼,语气虽仍旧柔和,眼神却变得无比坚定,道:“我是大周的臣子,应当效忠于天子皇权。我站了谁的队,都是不忠不义;然而若是不站,圣上又不会管、也管不了我们这些小人物的死活,只能立马卷铺盖走人,过往所有拼搏,前功尽弃。况且,我也已经不可能再回幽州。”
孟殊时出生于书香门第,忠君爱国的观念根深蒂固,若换作别人与他说这番话,他只怕是要不屑或愤怒。可白马是个胡人,更是他喜欢的人,他用足了耐性,谈起了一些平日里不太能直说的东西。
白马知道,时候到了,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今夜的表演。
他假装脑中灵光乍现,忽然坐起身来,冷不防用力过猛,一脑袋栽下床,骨碌碌滚了两下,刚好撞进孟殊时怀里,喊道:“孟大哥,你、你、你的机会来了!”
孟殊时立马浑身肌肉紧绷,不敢动弹,问:“你,你疼么?”
“孟殊……叔叔,大人!”白马一个激动,险些没大没小、喊出孟殊时的名字,他拉起对方的手,与他相对而视,问:“先别管我,我且问你,你为何不愿跟从赵王或谢瑛?”
“俱是奸佞小人,无德无才,无论谁能角力获胜,于国于民均无裨益。我虽任性妄为,却出身书香门第,从小便知、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望着面前的白马,说话逐渐变得吞吞吐吐。
少年肤白似玉、眉目如画,十五六的年纪不幸沦落风尘,如九天上的六角冰晶刚落下地——虽然原本洁净刚强,过会儿便要化成冰冷雪水,跟泥土混在一起。
孟殊时见不得,他知道这少年跟别人不一样。
可白马却不知道孟殊时还有这番心思,他只道对方是因为两人太过接近,而起了反应。他心道,正常男人难道都是如此,不用脑子只听下半身的?
然而他正有些愠怒,脑中却不自主地浮现出二爷那张得意洋洋的老脸,想起他坦坦荡荡地说“男欢男爱,人之大欲,乃是自然之理”,便又……又不那么气了。
白马红着脸,爬回床上,背对孟殊时,道:“他们二人即使拿下对方,可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多半没有做大事的能力和魄力,注定没法长久。依我看,你方才所说的想法很对,他们既不在乎你,你也不必在乎他们。然而,你还是可以吃着他们的,却不为他们办事,不行么?”他还要再试一试,确定孟殊时确实不慕虚名与蝇头小利。
孟殊时断然拒绝,道:“不,白马,我父从小便教我‘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他说罢,看向白马,可白马没有读过《论语》,哪里明白这拗口的话有何含义?
孟殊时见白马没有反应,才想起来他不识字,无声地道了声“抱歉”,迅速解释一番,道:“此话的意思,若是生在世道好的时候,一个人当不了官、赚不了钱,落魄贫穷、低人一等,乃是何故?”
白马:“自然是他自己没本事。我明白了,若是世道好,你却混不好,那是自己没本事。若是世道不好,你却家财万贯,定然是用了什么卑鄙手段,赚得都是黑心钱,这是令人耻辱的事情。”
孟殊时点点头,道:“故而,子曰: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从前,我一心想要为国出力,求取功名,无奈世道如此。现如今,我已经不想要别的什么,只想……”
白马生怕他说出什么“与你双宿双栖”这类的屁话,连忙出言打断他,道:“我没有看错你,你是个忠君爱国的伟丈夫,方才所言,请你莫要放在心上,我只是试探你一番。”
孟殊时恍悟,笑道:“孟某的回答是否令你满意?”
白马:“我很是敬佩你,孟大哥,而且,我知道你并非没有别的选择。”
孟殊时:“还能如何?”
白马喜欢和孟殊时说话,或许是因为他读得书多,知道大千世界,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他从来不用世俗的眼光去看待白马,不会事先给他下定论,白马说话,无论有没有道理,他必然先认认真真地听上一遍、琢磨一番,而后再来与他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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